超越真实的显影

  【学人谈】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当艺术家马尔科姆·莫利、理查德·埃斯蒂斯以及拉尔夫·戈因斯的系列风景、静物题材作品相继亮相时，人们无不惊叹，这些逼真得如照片一般的图像真的是用笔画出来的吗？此后，“照相写实主义”这一概念逐渐为人所知晓。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后，它作为一种独特的绘画风格开始被中国艺术家广泛接纳与吸收，并逐步演化出适应本土艺术规律的发展路径，为中国具象写实绘画领域带来了崭新的审美视角与创作方向。

  照相写实绘画以其强烈的视觉冲击力，试图在当时盛行的诸多艺术流派之外开拓出一种全新的审美方式和感知体验。不同于传统具象写实绘画以肉眼观看真实世界再主观塑造其形体的再现性特征，照相写实绘画在形式上以精准地还原摄影图片为手段，以求获得高度逼真的视觉效果。在观念上，照相写实绘画追求创作的客观性，强调在画面中隐藏艺术家主观的情绪痕迹，从而营造出纯粹理性的美学逻辑与审美图式。例如，同样是具象写实绘画，画家冷军的许多作品基于传统的写生观察，并运用了古典油画的罩染技法，在很大程度上保留了作品的绘画性，作品的思想性形成于手、眼、心三者的相互作用；而照相写实绘画的创作核心则在于精准地描摹，完全忠实于照片，且排斥将人的情感因素带入其中，创作者甚至会以逐格填充的画法还原画面中的每个像素，作品精神性的确立依托于摄影图像本身。

  在既有的艺术形式中寻找富有创造性的表达，一直是艺术创新与发展的重要途径。如今，中国照相写实绘画已然超越了技术至上的传统，众多艺术家的创作实践逐渐转向对作品观念的探索，并从图像与媒介等多个维度寻求新的突破。

  从图像之维探讨当代照相写实绘画创作，首先需要关注其对于影像美学的呈现。随着时代的发展与科技的进步，专业相机、智能手机、航拍无人机等设备拍摄的海量图像已然充溢着我们的日常生活。人们在习惯于通过镜头与屏幕阅读世界的同时，亦获得了完全不同于以往的观看经验。因此，艺术家关注的焦点也逐渐从还原照片记录的具体内容，转移到了对影像本身的特殊质感和美感的呈现上来。试看曹敬平的丙烯画《黄蜻蜓》，便充分展现了微距镜头下小景深画面的视觉张力。创作中，艺术家将蜻蜓躯干的精微结构、膜翅的丰富肌理等肉眼难以捕捉的细节一一细腻呈现，背景则处理为虚焦效果，与前景形成虚实对比。而在李好的油画《自画像》里，艺术家则创新地选择了一张叠影的虚焦照片作为素材。当拍摄者在运动中按下快门时，手持设备的颤抖使影像呈现出一种“故障”状态，这种基于机械成像原理而产生的视觉效果，被艺术家着重表现出来。

  对机械造像规律之美的诠释，也是许多艺术家关注的焦点。一张图像在传播过程中会发生多次信息的流失、转译与再造，从而不断产生新的意义。李吉亮的油画《他》就戏仿了这样一种传播模式：艺术家先将一张照片进行打印，再将打印出的新照片继续进行打印，如此循环往复，图像在此过程中愈发模糊、淡化，直至原本的图像被消解为空白。之后，他运用照相写实绘画技法，将打印出的每一幅图像进行整体描绘，呈现出从有到无的信息“传播”过程。作者以独具巧思的形式，视觉化地诠释了德国思想家本雅明提出的“机械复制艺术”这一理念。

  当代照相写实绘画的创新性还体现在对影像叙事手法的吸纳上，其中比较有代表性的就是对蒙太奇剪辑方式的借鉴。林继东的油画《上午10:00》将多幅没有关联的图像以横向排列的方式重新组合，当观者从画框的一端向另一端移动观看时，作品中碎片化的图像就像一帧帧不断播放的影像，引发人们的多重解读与想象。这些看似随意的图像组合，赋予了日常轨迹崭新的意义，也为照相写实绘画作品增添了时间的维度。

  从媒介之维观察当代照相写实绘画的创新发展，不难发现艺术家们对绘画基底材料的探索足迹：由传统亚麻布到金属、木材、陶瓷等多种材质，并逐渐打破平面矩形画框的束缚，使绘画延展到立体空间之中。笔者最新创作的《绿洲》系列油画，便运用了形状不规则的镜面不锈钢材料。我将绚烂的照相写实图像附着其上，并在镜面上适度留白，营造出亦真亦幻的视觉空间，从而引发观者对于自我内心的追问。王亨的作品《字典》则试图将照相写实语言延伸到三维空间。艺术家以《新华字典》为原型，将木块打磨成与字典实物等大的造型，再在木块的六面基底上进行等比绘制，最终达到以假乱真的效果。

  此外，一些艺术家致力于模拟媒介材料本身的生产方式，尝试将照相写实绘画对材质的表现力推向极致。程未雨的油画《亚麻布》就是一件有趣的作品，艺术家在亚麻布上重新绘制了一块“亚麻布”。在这张巨幅画布上，她先通过做画底将画布本身的纹理填平，再以画笔和颜料代替织线，依据织布原理，以手绘的方式来“编织”每一道布纹。无独有偶，在陈竹昕的《复制幻灯片》中，艺术家则使用极细的彩色针管笔在硫酸拷贝纸上逐层绘制，直到形成比肩原幻灯片的效果，犹如图像数据在电子屏幕上逐行扫描的显像过程。与现代科技所强调的高速率相比，艺术家们凭借苦行僧般的创作行为，证明了手绘创作在新媒体时代的不可替代性。同时，这些极具创新意味的媒介实验也大大拓展了照相写实绘画的可能性，为其增添了丰富的审美层次。

  艺术当随时代。照相写实绘画从图像到媒介的观念创新，反映出新时代的艺术创作者对审美价值的更高追求与期待，众多优秀作品在视觉、叙事、象征等多个层面焕发出革故鼎新的精神力量。而新技术、新观念的出现，也要求年青一代的艺术家能够时刻保持开放的姿态去进行富有前瞻性、实验性、多样性的思考与探索，并在未来的创作实践中，既立足于自身的文化土壤，又保持与全球艺术发展的同频共振。

  （作者：熊莉钧，系四川美术学院造型艺术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