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像雪花天上来
软软的鹅毛大雪,干爽、不粘、舒适、凉津津,甚至有些暖。大片的雪花飘落时,天地间是没有风的,整个城市都揣着暖宝。汽车有规矩的行走,灯光温馨地亮起。雪的世界里,整个日常起居都被软化了。
这样的天气适合表达感情。邀三五朋友喝酒,去你家他家闲坐。大街上碰着面,停下来抽袋烟。跑到歌厅唱唱歌,或站在公园吼几嗓子。只要心里有美,会发觉世间万千的美。
鹅毛雪静静地飘落。这样的鹅毛大雪只属于这个纬度。它多了一层清爽,也多了一层飘柔。雪的飘柔,不是水的飘柔。以雪的形式,表达水的飘柔。
可以坐在旷野之上,感受它的无声。但是别坐太久了。所有的生灵都猫起来了,隔着角门、院门、窗子看你,直到心生寂寞。
极
从这个纬度往上,原来地貌与北极的广大地区是一样的。针叶林与北极是一样的,冻与北极也是一样的。无非那里冻的时候更长,极的程度更深。以递进和逐层深入的方式,构成地球之极的外围、再外围,冷冻圈、次冷冻圈。
冻渐次蔓延的时候,都愿意寻找一个温暖的掩体。向下三米,那里的温度是七度。若再要多,就需继续往深往下。至深则不必了,恒温即可,够用即可,似是小动物们的原则。若在地面,则可以打个雪窝,直至爱斯基摩人那样建造冰屋。那是顶尖的人类原始艺术。长春南湖的滑冰娱乐场所,帐篷浇冻在冰上,里面的煤火炉子燃得正旺。可以烧水炒菜。都将冻与雪,运用成为一种实用与欣赏。
这个纬度,这方土地之下,冻原来只是一层包袱皮。冰冻的下面是鲜活的水和鱼。冬眠状态的林子,血液也是流畅的。感觉中,一颗火红的心脏缓而有力地跳,跳得清楚而舒服。
在凛冬里盛开
常常是一夜醒来的时候,它们出现了。
像极盎然怒放的花们。傲雪凌霜,在严寒中盛开。
江边的水汽大,雾凇就好。但农田边、村屯中的雾凇也很好。村头坡上,三棵两棵,同样眼目一新。只是没有人看,看了也不围观、拍照、吟诗。村民们看它一眼,惊顿了一下,然后忙更重要的和不重要的事情。
雾凇出现,未必一定是晴天,但起码以晴天居多。空气质量不好,缺少林木,尤其水汽少,是不会产生雾凇的。温差小的地方也不会产生。林木、水汽、温差,这些个因素,几乎是相辅相成。还有一样,它要求静风或者风速很小。大风总能把形成过程中,那些结构松散的冰晶吹散。即便已簇拥在一起的,也会吹弹得无影无踪。
所以东北的城市群常常是,可以下厚雪,但不容易形成雾淞。吉林市的江堤雾淞,依赖了美丽的不冻江,温差大、水汽足,加上优质的空气,形成数十里的冰雪花堤。一碧天空之下,堪称瑰丽神奇。
冷资源
一般来讲,吉林的冰雪不冷,冬天也不冷。关键原因是屋子温暖宜人。带着热气出来活动,没等热气透尽,寒气打进来,就又进屋了。
中韩文学交流活动,韩国的知名教授过来。大冬天的,只穿条单裤,鼻尖冻得像只愉快的红辣椒。
热气充沛,冷当然就变成了舒服。想起冬天泡露天温泉。头顶着寒星,头发丝都结成了冰,却是一种奇异的、有强度的、不易置信的爽。舒筋活血之余,据说还治疗失眠多梦,那就是抚慰情绪与心灵。
身处冷冻而喜欢凉。所以冬天喝凉啤酒,冰雪天啃冻豆包。街上摆冻梨、冻柿子与冻黄桃,仓房挂冻白菜。土豆也可以冻的,朝鲜族群众将它入了菜,做成了咸菜与大酱汤。
那些事呵
在东北的许多地方,冬天仍是猫冬的季节。就是像猫一样,懒洋洋地待在屋子里。但时刻警醒,沿用自己的规律和节奏。需要捕食时连弓步都不用,会纵起一个虎跳,将猎物扑倒在地。
大鼓书是不多见了,上规模的秧歌比赛也是。见得最多的是广场舞,而且划分出不同的年龄段,不同的音乐、动作与节奏。相对的规模变小了,个人的幸福却在变大。民俗活动也逐渐简单实际,这就意味着,认为有用、联系紧密的得到加强。比如财神爷过生日,鞭炮声陆续响到深夜,小年都比不了。
南方的百家宴,许多是各家各户端来菜,彼此凑份子。东北村屯的杀年猪常常是,一家杀猪,宴请全屯,各家各户都来人。而且你家请过了我家也要请,将时间延展至整个冬腊月。大家一起来做,一起来吃,一起来喝,三天两头的民间交流与狂欢。
赶来的女人里,进屋就当客的少,伸手帮忙干活的多。细细的酸菜丝切满洗衣盆,淘净了攥紧了,一股脑儿推进锅里。肉块已烀得半熟,整个儿的猪肝叶也打起了卷,泛出了诱人的暗棕色。还要帮着杀猪师傅灌制血肠,成为杀猪烩菜的精要。
冬天的鲜是不必用心的,而是随便而得。随便地不收白菜,白菜成了冻白菜,随便地落下土豆,土豆成了冻土豆。冻白菜可以砍,冻土豆却起不出来。抡起镐刨,直蹿土星子。
逢上大雪厚披,总是激起每个人的创作欲。雪扫起来了,堆成堆了。插上一只红辣椒,搁上两块煤核,扣顶破线帽或者破铁盆,一个卡通人物,憨态可掬地坐在那里看你。而这个被激发的欲望,可以来自一个屠夫,一个板车工人,来自一个剃头匠,一个做保姆的妇人。
站在一片冰雪世界
连续的几场大雪,房顶已看不见檐瓦以及椽头了。仿佛有层厚厚的带有神韵的柳絮,线条散漫地铺坠。大路两旁的沟渠找不到了,需凭借路边的树木和稀落的房屋,大致地辨识方位轮廓。通往菜园中酱缸或柴堆的小径,被男人或主妇,撮开刚好容足的一条线。宽出半拃都不肯。看不到村民,一到冬天就任其逍遥的家禽也不知藏到哪里。屋顶的炊烟却袅袅着。每个屋顶下都有一些人热闹地娱乐玩耍,或准备各式菜肴。
人在雪地上吱嘎吱嘎地走着。公路边的两排积年大杨树,阻隔车辆噪声的同时,为各家院落增添了许多风景,也使幢幢瓦屋显得别致。耳畔是远近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和阵阵惊起的犬吠。欣赏门檐张贴的对联挂笺、金色福字,嗅闻隐隐飘出的水汽以及厚门帘依然阻挡不住的饭菜香。若作为游子,霎时眼眶会有些湿润。内心里不断重复着,亲人们,我回来了。
(作者:景凤鸣,系吉林省作协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