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中国成立初期,刚上初中的我才头一回看电影。北京隆福寺蟾宫电影院放的故事片《钢铁战士》,看得我热血沸腾,用现在的话说,影片充满正能量:张排长机枪横扫顽敌,炊事员端起枪杀上阵地,通信员斗匪徒英勇牺牲,英雄的母亲亦英雄,视死如归;号声响红旗展枪炮齐鸣,大部队向敌军发起攻击,歼敌军捣敌巢英雄获救,回部队去迎接新的胜利!这电影就跟有魔力似的让人着迷,打这儿起,便开始了我追电影的多彩经历。
东北、北京、上海等地的电影制片厂,在新中国成立后的几年里,拍了几十部片子,像《白毛女》《刘胡兰》《中华儿女》《赵一曼》《钢铁战士》《董存瑞》《翠岗红旗》《金银滩》《龙须沟》《六号门》《鸡毛信》《平原游击队》《南征北战》《渡江侦察记》《智取华山》等,都是我们这代同新中国一起成长的青少年喜欢看的。青春年少意气风发,看后总想找人评说评说,于是校园里应运而生了“电影沙龙”,影迷相聚,见仁见智,纵情论谈,十足惬意。又赶上中苏友好的蜜月期,北京掀起苏联电影热,像《列宁在十月》《保尔·柯察金》《苏沃洛夫元帅》《保卫察里津》《丹娘》《夏伯阳》《山地大战》《斯大林格勒战役》《攻克柏林》等战争片也是我们必追的。那时期,追电影蔚为潮流。
追电影主要是觉得开心——满足了精神需求开心,能痛快表达自己的感受开心,能侃得“出圈”“上位”更开心。为此我苦心搜寻“猛料”:歌剧里的喜儿没演成电影,是因为王昆不如田华颜值高,陈强在演歌剧时台下的战士差点开枪,所以俩黄世仁都是陈强演的;“八女投江”中有两位是朝鲜人,但电影名还是“中华儿女”,因其原型生前加入了中国籍;哈姆雷特的配音演员跟越剧《红楼梦》的大女主是夫妻,二位便是演艺界翘楚孙道临、王文娟……
追电影开心是真开心,可也不是那么好追的。一张票两毛五,那时三分钱就能买个大烧饼,看场电影我得攒多少天的早点钱哪,我一农民家庭的中学生,家里能给撙出早点钱已经很不易了。那时电影院也少,离家最近的蟾宫也得走十里地,坐铛铛车是甭想了。也是巧了,北京二建公司在我家附近兴建职工住宅大排房,在大工棚给工人放电影,一礼拜至少一次,还免费对外开放!多好的事啊,追!一有电影我们一帮学生便早早儿聚在大门口,没别的,侃电影!某某电影编得好不好,演员演得棒不棒,插曲带劲不带劲,说着说着兴许就唱了起来,一片热闹景象。放人了,呼啦啦涌入工棚,找好有利位置,接着聊。电影越看越多,兴致越来越高,来了精神,电影里人物的台词、做派就模仿两下子,好听的插曲也学着唱两段。到了高三,便演绎出了我自个儿的一部“微电影”。
当年,一部惊险故事片《地下尖兵》火遍大江南北,影片讲的是北平我地下党跟国民党特务殊死斗争最终取得胜利的故事,浦克、陈汝斌他们演得太棒了,突出展现了地下党忠诚于党、大智大勇、不怕牺牲的英雄气概,使我深受感动。电影演员真的了不起,我崇拜他们,将来我也去演电影!也是有幸,《地下尖兵》的编剧正是二十一中我的政治老师刘致祥,他还是我们课外话剧小组的辅导老师。刘老师对我的大胆想法很支持,还悉心指导我朗诵和即兴表演。没承想,北京电影学院、中央戏剧学院的表演系那年都不招生,但赶巧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办首届演员培训班。报!搞话剧也有机会演电影。六百多人报考,初试取六十名,我在其列,但复试遗憾落榜。沮丧未已,忽一日,鸿雁传来人艺一书,言鉴于我考试成绩临近录取线,推荐我去正在北京招生的中国铁路文工团话剧团,峰回路转了。经测试当场收了我,并通知我一周后出发赴青海西宁总部培训两年,统一分配。可是,我高高兴兴地跟家一说,我爸妈坚决不让去:“太远!不去!”得,这回彻底踏实了。
后来?后来我考进北京师范学院中文系教书育人了。在大学里,这电影你不追也得追,还得当专业课,它跟考试关联着呢。你不看电影《祝福》《林家铺子》《林海雪原》《苦菜花》《红旗谱》《暴风骤雨》,兴许现代文学就过不了。外国片更得追,本来外国文学名著就看得少,你再不看《母亲》《复活》《死魂灵》《红与黑》《王子复仇记》,这门课没准就不及格。
话说到了“文革”,电影就不追了,也没得可追了,再后来就调个儿了,被八部样板戏电影所追。没办法,熬着吧,总有熬到头的时候。后来,这日子终于来了,无端被禁的电影重见天日,带着春天气息的新片走上银幕:《大河奔流》里毛主席首次亮相,一曲《雁南飞》把《归心似箭》唱响,《天云山传奇》迸发人性之光,《泪痕》里满是时代的伤痕,《巴山夜雨》涤荡出人的天良,小英子用眼神讲述《城南旧事》,《啊,摇篮》里祖国的未来在爱的呵护下成长,《神秘的大佛》后面是人与鬼的角逐,《芙蓉镇》里上演着善与恶的较量……大批好电影,追吧,影院里日夜连场,露天电影大放送,遍布城乡。
看露天电影本身就是一幕电影。早早儿地,场地上的好位置就占严了。瞧吧,使什么占的都有,板凳儿马扎儿小椅子,杌子条儿凳小竹凳,破草帽压块砖头都能占地儿。天一擦黑儿,人们便从四面八方来到场地,找好了地儿就开聊。放映员装机子倒片子,一群年轻人围着看稀罕。大喇叭里放着《大海航行靠舵手》一类的歌曲,场里就跟着唱。对光了,孩子们一片欢呼,争相举手蹿高儿扔帽子,对着镜头做鬼脸,演起了皮影戏。开演了,哗哗哗一片掌声。人们看得投入,看得动情,看得陶陶然,全身心都在影片之中,是影片给予了人们精神上的补偿、情感上的慰藉。
大势所趋,电视机走进千家万户,追电影也可以足不出户了。但我的“先睹为快”原则是不能变的。像《人生》《黄土地》《喜盈门》《秋菊打官司》《青春万岁》《一个都不能少》这些烙着时代印记、接着地气的影片,我都是追到影院看头轮的。也有一段时间电影不景气,无奈,我转而追剧了。直到《大决战》上映,我又开始追电影。
追了大半辈子电影,蓦然回首,不胜感慨,电影远不止让我开心,它开启了我的心智,开拓了我的思想,还给了我最有价值的馈赠——将世上最可贵的真善美潜移默化到我的头脑之中,为我指引了人生的方向。
(作者:郑伯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