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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3年01月11日 星期三

    又见“岁寒友”

    作者:王加婷 《光明日报》( 2023年01月11日 16版)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青春荟】

    1

      岁暮天寒,忽觉时光匆匆,365天已在生活中沉沉谢幕。旧时人家用日历牌,一日过了撕一页,那厚厚的一层便是已逝的时光。

      买了几枝蜡梅,高高的枝条不着一叶,密密匝匝,有些含蕊未开,有些已粲然绽放。取出朋友赠予的陶器,插上一枝,其余留白,蜡梅枝条略微倾斜,放于室内,有一种清逸的气象。水果三四洗净,置于碟上,宛若清供。凡是爱好花木的人,总希望有花可看,尤其是供在案头,可以朝夕对坐。“朝暮一瓶花,斗清不斗奢”,“不远行而得自然”。

      蜡梅与梅花因外观、花期、香气相近,常被混淆。其实,二者在植物分类上完全没有关系。《范村梅谱》云:“蜡梅,本非梅类,以其与梅同时,香又相近,色酷似蜜脾,故名蜡梅。”蜡梅因在腊月开放,又名腊梅。

      金黄的蜡梅花配鲜红的天竹果,是传统岁朝清供的搭配。周瘦鹃写过一篇《岁寒二友》:“昔人称松、竹、梅为岁寒三友,松、竹原是终年常备,而岁寒时节,梅花尚未开放,似乎还不能结为三友。倒是蜡梅花恰在岁尾冲寒盛开,而天竹早就结好了红子等待着,于是倾盖相交,真可称为岁寒二友。”

      汪曾祺用作清供的蜡梅则枝大花繁。“我家旧园有蜡梅四株,主干粗如汤碗,近春节时,繁花满树。……初一一早,我就爬上树去,选择一大枝——要枝子好看,花蕾多的,拗折下来——蜡梅枝脆,极易折,插在大胆瓶里。这枝蜡梅高可三尺,很壮观。”这样的清供不扭捏。

      日本花道大师川濑敏郎用蜡梅插花,追求一种“侘寂”感。作为岁暮时插的花,孤寂的姿态是基本要素,但也不能过头,要让人想到冬日清澈的天空、凛然的姿态。蜡梅插花的要领与梅花相同,但与梅花相比,更重视表现枝条的线条美。因此,选枝很重要。带着花蕾,有着高洁姿态,能表现其凌驾冬日凛冽、吐放清香的枝条,是完美的花材。插花作品中的这种枯寂感表现了日本人恬静和空寂的审美意识。

      蜡梅在不同光线下的姿态,无论我怎样努力描写,好像也难以表达那一刻体验到的愉悦。早晨,自夜眠、梦境回归,瓶中的花伫立在淡淡的日光里,静候于此。黄昏,太阳的金光抚弄,投影在花朵上,它仿佛在冒出一个新的花骨朵。怀着热忱,我窥探每一个细微的过程。在这样的时光里,我对自然界微妙声响的敏感又回来了:窗外的鸟鸣、风吹过树叶的声音、空气的每次颤动……

      与蜡梅对视时,想起那年冬日去法喜寺。

      岚光山影,夕照钟声,有僧人在漫山的松林与红叶间时隐时现。寺院依山筑屋,俨然有序,极庄严肃静的气氛。及寺则豁然开朗,阶下一池如镜,意境幽绝,庭院间有蜡梅一株,发花繁密,香气四溢。梅花以暗香著称,蜡梅则以清香闻名,艳而不俗,馥郁且清。这香气似乎融合了一些回忆——有时候读诗会如此,听音乐也如此——仿佛突然有什么闪现。

      夕阳下,墙上映了蜡梅的影子。疏影,浅影,斜影。半截墙,蜡梅披着一些碎影,独行其间。“美,不存在于物体之中,而存在于物与物产生的阴翳的波纹和明暗之中。”以前读《阴翳礼赞》,感叹在朦胧的微光里,物之美发挥到极致。现在想来,古人对此早已深谙于心。

      寺庙内外,蜡梅飘香,心脾俱清。进入堂内,推开木门,“嘎吱”一声长响——真静呀。

    2

      蜡梅通常在岁暮盛开,梅花紧跟其后。二者皆在最凛冽的天气里绽放,可谓“岁寒友”。开在百花之先,先天下而春,是“岁寒友”的可爱之处。

      梅花的种类有十几种,大多种在小桥溪畔或松竹丛中。郑逸梅写道:“吴中沧浪亭畔的可园,临水有透骨红,一般诗人雅士都去观赏。闻周瘦鹃移植一株在他的紫兰小筑中,今已高及人肩了。又吴中邓尉山绕坡都是梅,称为香雪海。又虎丘冷香阁下也有数百株梅树。此外如杭州的孤山、西溪,都以梅花著名,超山更有宋梅,令人低徊留恋不止。”

      梅遗世独立,不把力量强加给世人,也不展示坚实性或者生命力,好像天生不与世俗为伍。金农的墨梅画中就有一种“冷淡”气质,题言:“梅花有冷癖,其性执且拗。华床与髹几,都庐非所好。盘根托篱落,状乃现孤峭。或横冰雪中,精神逾清妙。”既身处广大的生活中,也在独属于自己的世界里。这种美在于某种“冷漠”,拒绝任何形式的哗众取宠。淡泊空灵,是禅的最高境界,既有澄澹的宁静,又有绵邈的情韵,如“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松际露微月,清光犹为君”。

      陶庵为了表明自己的孤傲绝尘,造了一间梅花书屋。书屋是在原先倒塌的老房子基础上加高地基而修建的,四周栽植了海棠、蔷薇、牡丹和梅花等名目众多的花木,伴以假山湖石、凉棚花台。

      明末的叶绍袁,国破之际到杭州山中削发为僧,三年之后,贫病交加死于荒刹。读他的《甲行日注》:“十五日,丁巳。晴,暖。往旧馆折梅花一大枝,奇峭古拙;崇孙又觅得红梅花,水仙花,同插瓶中。空山萧寂,晚步庭阶,深负明月。”以最简单最淡漠的退隐方式完成生命的圆满。

    3

      桌上一本《一日一花》,写于2011年东日本大地震后。“大震灾后一月有余,我看电视新闻时,画面映现出废墟的大地上草木萌生、鲜花绽放的灾区迟到早春景象。然而,最打动我的是人们凝视着鲜花时的灿烂笑容。”于是灾后,川濑敏郎每天去寻访山野间时令的花叶,历时366天,一日一花,日日与之相对。在山间,那些枯萎的花、被鸟虫咬食过的叶片让他体会到了生命的坚韧。

      他在书中写道,日本用“生花”这一词语来表示插花。“生”即“生命、活着”的意思。我们在插花的过程中,被心灵之花所滋养并回归自然。应时节而生、随时节而不同的花,提醒人们专注于当下,在微小的日常事物中,领略深远的世界。

      世间须有花儿盛开,须有希望在远方。正是为此,我们来到世间。

      (作者:王加婷,系青年作家、自由撰稿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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