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跃进”的飓风刮过后,全国星罗棋布的小高炉偃旗息鼓。因缘际会,我入职矿山。这是一个露天白云石矿,分两部分:总部和矿区。总部在长江边上,有行政楼、机修车间、碎石车间、专用码头、仓库和职工宿舍等设施。矿区离长江约3公里,是地势较高的宁镇山脉的余脉,山高约百米,植被浅薄,便于露天开采。
我初时在总务科打杂:挨家挨户抄电表、卖饭票、刻蜡纸油印(相当于现在打印文件),发薪日为财务员“保驾护航”,骑三轮到镇上银行提取麻袋装的现金。总之,人无定岗,终日碌碌,今日不知明日事。终于,有一天人事突然通知我到离总部3公里的采矿区烧大炉。锅炉属特种设备,按规定,操作工人需经劳动局培训并考取执照,我中专学的是锅炉制造,属于免考人员,调动或许也因此。我们这一代人满脑子“螺丝钉”精神,守分安命,顺时听天,当然随时听候调遣。不过我学的是电站锅炉,与即将面对的生活锅炉——俗称炮仗锅炉(因其形状而得名),大相径庭。这种锅炉是立式的,3米多高,原理简单,仪表和辅助设备极少,一目了然。我虽没有操作经验,但胸有成竹。
矿区离“山下”总部工会阅览室较远,为方便矿工借阅图书,矿区设图书借阅处。筒子楼宿舍一般四人一室,我与室友两人的房间兼做阅览室,室内有一个大书架和一张阅览桌,藏书多为文艺类图书,由室友负责,每星期开放三次。阅览室人来人往,是信息汇集之地,工友们喜欢到这里交流,既谈矿里的家长里短,也论读书心得。
人们对烧大炉的印象是又黑又脏活又重,我在矿山操此营生却颇感舒展。铁锹与笔杆兼握,劳作与文思交融,于人生萧瑟中呈现出孤清不群的意态。在空灵辽阔的矿山中,这可说是最适合我的岗位。炉边译写、炉边学习成了我走出低谷的一个阶梯。
锅炉房位于生活区北端拐角之一隅,与浴室和开水房连成一体,除了工作日定时洗澡及打开水,平时人迹罕至。翻译需要僻静,需要独处。对我来说,大炉间既是工作间,也是翻译室。
锅炉房分内外两间。外间正中,高大的立式锅炉迎面矗立,里间有钢架把一个直径1米、长3米的供开水的汽包托向房顶,另一边靠墙放着工作台,也是我的写字台。工作台有两个抽屉:一个放螺丝刀、扳手之类的工具,另一个放我的稿子、书籍和文具。
每日劳作是间歇性的,很有规律。就像学校上课那样,甚至可以准确到分。60年代初,我经同学介绍,给中国科学技术情报研究所重庆分所出版的《机械制造文摘(动力分册)》(第八分册)译校文稿,每月万字。时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物力维艰,工薪微薄,这稿费无异于雪中送炭,为小家庭聊补不足。诚然,更重要的是翻译给了我精神上的满足感和慰藉感。校译稿都出自锅炉旁的汽包房内。汽包房毕竟不是为读书写字设计的,高敞而昏暗,北墙上方开一溜小窗,虚弱的光线照亮汽包,照不到工作台,白天也得开灯。我一边放着词典,摊开稿子,对着原稿,时而疾笔奋书,时而冥心钩考,所译与所学专业相当,句比字栉,甚少语阻。
对着熠熠燃烧的炉膛舞锹添煤,干煤遇烈火,在鼓风机的助力下,火借氧威,炉膛中火星飞溅,火苗升腾,熊熊地直冲炉壁。有时,添煤后关炉门不及,炉膛的火苗贴着炉门外壁蹿出,一阵热浪扑面。随之,炉温提高,蒸汽压上升。这就是我一天中不足两小时的烧大炉的工作状态。此外,少不了运煤、出灰、清炉、放气、补水等辅助工作,以及开水房、浴室保洁等。工作顺序和心态在于自身的控制和调节,烧炉时,专心操作,一心不二用。在给浴室水池或汽包送汽时,伴着蒸汽冲水“噗噗噗”的击拍声。有节奏的音响并不妨碍凝思默虑,仍可沉潜于译事。在嘈杂的环境中,我似乎练就了心态平衡、思绪稳定的功夫。
锅炉房既是煤的化学能转化为蒸汽热能之地,也是两种语言的转换之所。火、汽、水在这里交互,知识、思想、语言在这里碰撞。锅炉房成了我避俗遁世之所,既是劳作之地,也是阅读、翻译、备课之所。领导和同侪足迹罕至,任我独占一处。我手脑并用,锻炼了体力,增进了知识,完成了数十万字的翻译。两年多后,由此走上了专业翻译的岗位。
——摘编自方梦之《译林碎影》,复旦大学出版社2021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