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生命的意义上,所有生灵都要经过逆旅,无论顺遂还是坎坷。只是有的人更喜欢写人生的欢歌,有的则陷入悲情,少有人能穿越成败得失进入一个觉悟的空灵境界。李一鸣的散文集《在路上》(百花文艺出版社2022年8月出版)是为逆旅者弹奏的一首心灵之歌,它像栖息在天边的晚霞吸引着行者的目光。
首先可见作者本人的行旅。作品写到贫困下的少年生活,“我”与哥哥推拉车子行走在崎岖山路上,经过半小时的坚持努力才摆脱困境。为了省钱,连温热饭的钱都不舍得,只能啃一口干冷的窝窝,咬一点儿咸菜,再喝口水送下。儿子出生,是母亲的劫难,也牵动父亲的心肝。儿子打小离家到外地读书,母爱的丝线被拉得绵密悠长,只得用书信寄托相思。在几经周折的多地工作中,妻子一人经受的辛苦无法估量,展现出的忍耐力和奉献精神让人肃然起敬。特别是父母的辞世,旅居外地的儿子无法及时回家,失去了归期,找不到归路,遗憾终生。还有,进京伊始,每天上下班来去要花掉四小时,为风雪所阻被公交车遗落的尴尬细节令人难忘。其实,所有这些不是作者一人的感受,是普天下儿女过日子的“必修课”,许多事情是人力无法做到的,比如孤独与生死,特别是父母的离去,人人都会经历,生命无法跨越,如一人面对“千山鸟飞绝”的天山。
除了将自己的心曲弹奏给路人听,李一鸣还在逆旅中静下心听别人的心曲。对恩师王鸣亮,作者有近乎崇拜的心绪,这不只是因为他多才多艺、对“我”关爱有加、经历坎坷、命运不顺,更主要的是他的净洁,在精神上有一种金不换的品质。写表弟落点在对生命坚韧的歌吟,这无关成败,也不关乎高下,而是对来自大地的蓬勃生命的书写。还有岳父的眼神,那从痛苦人生中淬炼出来的一种爱的闪光,是难以言说的智慧心语,它让作者彻悟人生的谜底,并得以爱的升华。还有历史名人文天祥、苏东坡、王懿荣,他们的生命深深感染作者,并幻化成一种伟力,那种正直勇毅、天地情怀、担当潇洒、才华横溢都浸润着他的灵魂。在此,李一鸣的侠骨柔情与传主产生共鸣,也让读者能听出灵魂碰撞的金石之声。
除了写人,还有天地万物之声。李一鸣比较擅长写声音,在他笔下有各种各样的声响,它们既是一种民俗世情,也是自然生命的吟唱,还是与人和鸣的乐声。在这中间,安顿着作者与读者的心情,进入一种天地人生的和谐。如作者这样写“街声”:“睡意蒙眬中,生产队的钟声就敲破早晨的浓雾。铛……铛……铛……这一声又一声厚重、沉重的钟声是第三生产小队的,敲钟人好像专为听那钟声的余响,‘铛’的一声之后,等那余音就要散尽,后一声‘铛’才缓缓跟上。这钟声总让我想起那个一天都睡不醒的汉子,嘴角叼着一枚纸条卷成的旱烟,狠狠吸一口,烟雾徐徐融进清晨凛冽的风中。三队队长半闭着眼,歪着脑袋,一手插进棉裤腰里,一手拉动着钟绳。紧接着,就像踩着三队钟声的尾巴,‘嚓嚓嚓嚓嚓嚓嚓’的钟声响起来,这钟声干裂细碎,连续不停,仿佛一个感冒患者的咳嗽,又像一下一下不断击打着枯树的啄木鸟。六小队的钟声,就像队长的脾气,也像精瘦短小的队长走过来又踱过去的闲不住的脚步。三队、六队的钟声响过之后,小学的钟声便登场了。”我之所以引用这一长段,因为它描写得太好了,在街声中可以听出天地人心的无数音符款款飞出。远眺“华不注”这座山,作者听到了历史回响,也从中演绎了诗化的人生哲学。李一鸣由孔孚的诗,在文末写下这句话:“我的心中,正扬起一场大雪,雪中的华不注,苍然盛放。”在此,“华不注”这个花骨朵一直孤独地含苞待放,在作者看来,纷纷大雪中它才得以真正开放,因为无尽的雪花是“华不注”的花朵。
李一鸣的散文有刀刻铜铸之感,也透出中国文士的风骨风貌。另外,他又能由实入虚,进入诗意境界,有生命的表达和意象的幻化,让真实感受变为天地的云烟,荡漾于心间,给人一种灵魂的氤氲浸润升华之感。在散文中,他表达出悲而不伤、俗不伤雅、虚实相合、得失有道、有无幻化的境界。像一个舞者,李一鸣仗长剑而立,在晨晖晚霞、风霜雨雪中,伴着生命的花开花落,演绎着自己的人生曲调,也与天地间的所有生灵共鸣。他的散文是关于天地、人生、逆旅、心曲、梦幻的故事,既细心地弹给那些路人听,又安静地在为自己演奏。
(作者:王兆胜,系中国社会科学杂志社副总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