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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14日 星期一

    自然地理生态影响下的唐代丝绸之路诗歌创作

    作者:渠嵩烽 李琦 《光明日报》( 2022年11月14日 13版)

      唐诗中有大量与丝绸之路紧密相关的作品。丝绸之路首先是一条实际存在的地理之路,地理生态是丝路诗得以存在的现实基础和最具象的影响要素。唐代丝绸之路横向跨度极大,其所经地区的气候、植被、地貌等自然环境与中原相比千差万别。这种情况下,曾亲身在丝路沿线地区生活过的诗人们自然会受到地理生态的显著影响,并在诗歌中有所体现。

    自然气候的文学隐喻

      丝路诗对气候的描写,主要从气温和降水两方面展开,并含有一定的隐喻色彩。就气温来看,唐代丝绸之路的主体位于河西走廊和西域地区,属于温带沙漠气候。冬季苦寒,夏季酷热,这是诗人们进入丝路后最直观的感受。因此,在唐代丝路诗中,对“寒”与“热”的描写就很常见。

      严寒是丝路地区最典型的气候特征。因此,丝路诗中有大量对寒冷的描写,尤其是对寒风的描写。丝绸之路位于我国西北,冬季常年受西伯利亚寒流的影响,风是极为凛冽的寒风。出生于南阳盆地的岑参对这种中原少见的寒风印象深刻,并创作有不少与之相关的诗歌,如《赵将军歌》:

      九月天山风似刀,城南猎马缩寒毛。将军纵博场场胜,赌得单于貂鼠袍。

      中原九月正值金秋,而在此地风为刻骨寒风,使生长于此的烈马都被冷到“缩寒毛”,诗歌最后一句虽未明写寒,但通过“貂袍”这一意象也不难联想到诗人所处环境的寒冷。

      除严寒外,酷热也是丝路地区常见的气候特征。河西走廊和西域地区多戈壁沙漠,少植被河湖,因此,这些地区夏季炎热的白昼给诗人们带来了巨大的折磨。如岑参的《使交河郡郡在火山脚其地苦热无雨雪献封大夫》一诗就是因此而作:

      奉使按胡俗,平明发轮台。暮投交河城,火山赤崔巍。九月尚流汗,炎风吹沙埃。何事阴阳工,不遣雨雪来。

      《读史方舆纪要》记载:“唐贞观十四年,平高昌,始置西州,亦曰交河郡。”交河郡是唐灭高昌后所设,而唐灭高昌的直接原因就在于高昌阻断了丝路贸易,可见交河郡与丝绸之路的紧密关系。此诗所献对象封常清不仅是岑参的上级,也是第一次出塞时就结识的挚友。这种情况下,这首诗所蕴含的感情真挚,对酷热气候的描写也很符合实际。

      其次,除了气温以外,降水也是丝路诗中时常描写的气候对象。与中原地区相比,丝路沿线地区大多降水较少,且常以暴雪的形式出现,这无疑是诗人们之前很少见过的,试看《天山雪歌送萧治归京》:

      天山雪云常不开,千峰万岭雪崔嵬。北风夜卷赤亭口,一夜天山雪更厚。能兼汉月照银山,复逐胡风过铁关。交河城边鸟飞绝,轮台路上马蹄滑。晻霭寒氛万里凝,阑干阴崖千丈冰。将军狐裘卧不暖,都护宝刀冻欲断。正是天山雪下时,送君走马归京师。雪中何以赠君别,惟有青青松树枝。

      此诗以雪为主要描写对象,全诗对西域天山地区的雪描写非常细致,尤其值得注意的是诗歌最后四句。中国古代诗歌中,以柳送别已成惯例,但先以雪为背景进行烘托渲染,接着以松树为送别意象的诗歌则并不常见。可见岑参的这首诗,正是诗歌传统送别主旨与丝路自然风光相结合的典型。

      气候在丝路诗中有时也会带有一定的隐喻色彩。中国古代诗歌创作往往采用比兴手法,诗人非常注重借景抒情,而丝路自然气候所形成的独特景象正为此提供了契机。试看王贞白的《古悔从军行》:

      忆昔仗孤剑,十年从武威。论兵亲玉帐,逐虏过金微。陇水秋先冻,关云寒不飞。辛勤功业在,麟阁志犹违。

      该诗颈联通过陇水在秋天就已经结冰,以及边关之云仿佛因为寒冷而静止不动的奇特景象,将陇山地区秋季寒冷的气候特点生动写出,并隐喻了作者内心的不平之气。果然在尾联中,诗人道出了“寒”的隐喻——“辛勤功业在,麟阁志犹违”正是因为诗人为国辛勤效力一生但却无法得到本应属于自己的功勋和荣誉,才会让作者觉得加倍心寒。

    自然植被的差异书写

      丝路沿线各区域的植被面貌由东向西存在着巨大差异,而唐代诗人在丝绸之路的活动轨迹多为东西向。因此,其对沿线植被状况的书写自然也随着足迹的变化而产生明显的差异化特征。关中平原地区降水丰富,在唐代有渭、泾、沣等十余条河流经过,沿途植被也比较茂盛。在这种自然风光下,诗歌中的景色大多生意盎然,诗人的心情也往往愉悦平和,如谭用之的《渭城春晚》:

      秦树朦胧春色微,香风烟暖树依依。边城夜静月初上,芳草路长人未归。折柳且堪吟晚槛,弄花何处醉残晖。钓乡千里断消息,满目碧云空自飞。

      在该诗中,渭城附近秦树茂盛,杨柳依依,虽然被称为边城,但却毫无荒凉萧瑟之态,而是充满了盎然绿意,这正是得益于关中平原丰富的植被环境。与此同时,诗歌通过描写静月初上,秦树朦胧的自然景观,营造出了一种安静迷离又感伤的意境,表达的是诗人对送别友人的强烈不舍。

      当诗人到达陇西高原后,情况发生了明显变化。由于陇山阻挡了水汽西进,导致陇西高原的降水远少于关中平原。加之该地地势较高,气温较低,此处植被有所减少,草地和灌木占比也明显提升,但总体而言还是不乏生机。对此,丝路诗中也有相关描写,如杜甫作于丝路重镇秦州的《秦州杂诗·其九》:

      今日明人眼,临池好驿亭。丛篁低地碧,高柳半天青。

      翻过乌鞘岭后,诗人由陇西高原下至河西走廊。河西走廊相较陇西高原,大部分地区降水更少,河流也更稀缺,且绝大多数河流是以祁连山冰雪融化为主要水源的内流河。在这种情况下,此地的植被更为稀少,主要由超旱生灌木等荒漠植被组成,这是生长于中原的诗人们很少见过的景象,白草成为了他们常见吟咏的意象。如王维《出塞》:

      居延城外猎天骄,白草连山野火烧。

      岑参同样好写白草,如《赠酒泉韩太守》:

      酒泉西望玉关道,千山万碛皆白草。辞君走马归长安,忆君倏忽令人老。

      在这些诗歌中,白草常与“野火”“沙碛”等意象连用,形成了一组象征着边地荒凉的意象群;而与之对应的则是“长安”等象征着内地繁华安定的意象,在二者鲜明的对比中,作者建功立业的豪情或思乡怀友的苦闷都得到了充分抒发。

      河西走廊的终端为玉门关,过玉门关之后,诗人就到达了西域地区。有关西域的定义,《汉书.西域传》记载:“南北有大山,中央有河,东西六千余里,南北千余里。东则接汉,厄以玉门、阳关,西则限以葱岭。”诗人经过玉门关后,首先要面对的就是莫贺延碛。与虽然已经非常荒凉但尚偶有植被的河西走廊荒漠相比,此地年降水量在30毫米以下,地面几乎寸草不生。《大慈恩寺三藏法师传》称其“长八百里,古曰沙河,目无飞鸟,下无走兽,复无水草”诗人们到了这里,种种感情几乎都消散无踪,只剩下恐惧感和强烈的求生欲:

      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

      此诗作于岑参首次出塞时,初见莫贺延碛,岑参难以用文学语言来详细描述它的面貌,“沙上见日出,沙上见日没”一句生动反映出了作者的手足无措。在这种恶劣的环境下,毕生以追求功名为任的岑参竟然发出了“悔向万里来,功名是何物”的感慨。

    自然地貌的情感蕴藉

      除了气候和植被以外,地貌也是影响丝路诗创作的常见地理生态要素。穿越莫贺延碛后,诗人就抵达了唐朝在西域的门户伊吾,经伊吾向西,过罗护守捉、赤亭守捉就可到达丝绸之路西域段的第一座重镇西州。至此,诗人正式踏上了丝路西域段的驿道。西域地区有着雪山、热海等中原少见的地貌,这势必会引起诗人的关注,并被赋予独特的情感体验。

      天山是所有唐代丝路诗歌中最常出现的自然地貌景观,这与丝路西域段的交通情况有关。唐代丝绸之路西域段按方位划分,可以分为南道、中道和北道,其中南道和中道由于毗邻塔里木沙漠很难通行,因此北道就成为了主干道。北道沿线所经城市有西州、轮台、碎叶等,几乎完全紧贴天山北麓。这导致在北道行进的诗人们几乎时刻都能看到天山,天山也就成为了这些诗人笔下西域的象征。不仅亲历西域的诗人们多有描写天山的作品,就连很多没有见过天山的诗人也写下了不少与天山相关的诗歌:

      天山传羽檄,汉地急征兵。(杨师道·《陇头水》)

      青海无传箭,天山早挂弓。(杜甫·《投赠哥舒开府翰二十韵》)

      杨诗作于初唐,杜诗作于盛唐,且两人均没有见过天山,但在诗歌中却不约而同地将天山作为西域的象征,成为了与“汉地”“汉宫”对照的标志,天山这一自然景观在唐人心中的地位可见一斑。而在这些诗歌中,天山意象所表达的感情也有明显的共性,即诗人对建功立业的向往。

      除天山外,热海也是丝路西域段的重要自然景观。热海,即伊克塞湖,在唐代属安西都护府辖地,是丝绸之路上的重要节点:“热海正位在中亚的中心地区,控扼东西丝绸之路的要冲。”(参见苏北海《唐代中亚热海道考》)热海由于其名字,常被误认为是沸腾的湖泊,如岑参的《热海行送崔侍御还京》就是典型:

      侧闻阴山胡儿语,西头热海水如煮。海上众鸟不敢飞,中有鲤鱼长且肥。岸旁青草长不歇,空中白雪遥旋灭。蒸沙烁石燃虏云,沸浪炎波煎汉月。阴火潜烧天地炉,何事偏烘西一隅……柏台霜威寒逼人,热海炎气为之薄。

      事实上,热海只不过是由于含盐量过高导致冬季也不结冰,这就不免给诗人湖底有“阴火潜烧”的想法。此外,岑参在此诗中还借热海表达了自己独特的情感态度。此诗绝大部分都在描写热海的炎热,但最后却突然笔锋一转,表示柏台给人带来的寒意甚至压过了热海的炎热,巧妙地表达了作者心中对御史台冷酷无情的不满。

      唐代丝路诗对丝路自然环境的书写成为了后人“丝路印象”的重要组成部分,将丝绸之路从具象的地理概念升华为抽象的文化印记。二十大报告中指出:“要增强中华文明传播力影响力,坚守中华文化立场”要“展现可信、可爱、可敬的中国形象,推动中华文化更好走向世界。”“一带一路”与“丝绸之路”一脉相承,都是一条和平发展之路。相信随着以丝路诗为代表的丝路文化不断复兴,“一带一路”乃至中华文明在世界舞台上的形象都会变得更加生动、多元和友善。

      (作者:渠嵩烽,系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后,李琦,系上海大学文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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