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
上世纪80年代末,全家移居小城芜湖。正值深秋,邻居姐姐带我去镜湖公园看菊展——我这样一个长在闭塞乡下的15岁少年,何曾想到这世上竟有如此众多品种的菊?吾乡唯有白菊、雏菊两种。
城里的菊花,花盘比脸还大,有墨菊、紫菊、黄菊,还有一种垂丝菊,花瓣细长而柔,到末了,打着卷儿拗成一团,像极一个女子忽然把头发烫卷了。菊展长达半月之久,我一没事,便去公园流连。
刚来合肥落脚那年,也是秋天。单身宿舍连窗帘也没有,夜里实在无法入眠,中秋当日抽空去街上采买。当我抱着巨大的一坨麻质窗帘回来时,天色向晚,街灯昏黄,这一段路实在漫长,许是过节的缘故,街上行人渐稀,走着走着,心情不免有一些寥落。突然遇见一对夫妇,风尘仆仆,那位妻子似乎患病,坐在路边歇息,丈夫正喂她吃食——是一个白茶瓷缸子,冒着热气。丈夫一边喂,一边慢声细语地劝说着什么——他们的身后,整齐排列着的十余盆黄菊,正在中秋的晚风中怒绽,是那种比脸还要大的重瓣黄菊。抱着窗帘的我,一边赶路,一边回头打量他们,当真是暖老温贫的市井。
过后,每当看见黄菊,总会条件反射地想起那对夫妻。这黄菊,分明成了患难之花。
有一年去云南,晕机严重,胃口尽失,呆坐桌前的我,看众人饕餮。这时,上来一碟凉拌黄菊,味蕾瞬间被菊花的药香气唤醒,一霎时来了精神,频频举箸。是那种叶片肥厚的黄菊,只略略拌了一点米醋。
许多花可食,玫瑰、木槿、栀子、茉莉等,而菊花最有格。品尝过菊的口腔,呵气如兰。
刘彻的《秋风辞》里有“兰有秀兮菊有芳”,说的正是这种“格”。人有人格,花有花格。范成大写“寂寞东篱湿露华,依前金靥照泥沙”,说的是菊的傲霜寂寞。
菊的花期长,自深秋一直至初冬不萎,坚忍又长情。每年,我都买一盆垂丝紫菊,摆在窗台当清供。再剪一枝,插在骨瓷中,似泠然有声,也是无言的陪伴。
喜欢李商隐的一句诗:“落叶人何在,寒云路几层。”我所能想到的,也是这样的深秋,一个着单衣的书生在深山赶路,小径旁,秋菊遍开,连天上的云都是寒冽的,唯有菊香做伴。
菊花,总是与慎独联系在一起,是精神层面的花。
木芙蓉
早些年,深秋无事时喜欢一个人沿着护城河散步。河畔遍布木芙蓉,红的花,白的花,倒映于护城河中,如梦如幻。据美学观点,芭蕉要栽在庭院,而芙蓉一定要开在水边才好,有临水照花的虚静。后来,单位搬迁至政务区,这里有一个天鹅湖,湖畔大抵也有几丛木芙蓉。然而成家、育儿,生活一地鸡毛,早已失却观花的怡情。深秋,下班骑行湖畔,偶尔抬头,只见对岸乌桕高耸,宛如深山。
秋天出差,但凡江浙等地,总能遇见木芙蓉,繁花大朵的,一开一片。秋风颇有凉意,与人萧瑟的孤单,木芙蓉却开得热烈。明朝有位不甚著名的诗人写:“小池霜冷藕花空,却有寒枝浥露红。莫恨芳容生独晚,好随黄菊傲西风。”说的正是这木芙蓉。
宋徽宗也爱这花。这个文青一生画了无数《芙蓉锦鸡图》,设色明艳,千篇一律,一无新意,颇有米烂陈仓的奢靡,少了些体温,不与人亲,我不太喜欢。若王维来画,一定迥然不同,自带静气。
一日,去小镇参观一处名人故居,徜徉于青砖黛瓦的房子间,瞻仰上百年岁的广玉兰、朴树。至某僻静处,几丛木芙蓉忽现眼前,仿佛有香气。伫立久之,看了又看——这几丛花,实在是好,好在寂寞。尤其是白花芙蓉,几欲开出牡丹的雍容,颇似宋画,绢质的,永不褪色。
辛丑年秋,与友朋结伴,自上海开车到绍兴,高速路旁,遍植木芙蓉。这种花颇有自洁功能,路旁别的植物一律灰头土脸,唯有木芙蓉如此洁净,不染尘埃。沪浙交界处有一条小河,河边也遍植木芙蓉。我独自坐在高耸的石桥上,看淙淙流水,再赏灼灼红花,心上阵阵清凉。
这世上,花很多很多,木芙蓉以什么来取胜呢?无香气,还粗粗大大的。然而,但凡开在水边的花,气质便截然不同,似有了灵气。
王维笔下的木芙蓉,开在深山;我们凡人的花,一直开在溪边河畔。哪一样,都是美的,值得为秋风所轻抚。
桂
壬寅年,直到中秋,一粒桂花也不曾开,大家彼此过了一个寂寞的中秋。秋分过后,桂花姗姗来迟,仿佛商量好的,一夜之间绽放。
小区南门口的一株金桂,仿佛被点燃,何等炽烈,又宛如密集的鼓点。每一个出入南门的人,都要不自觉地往树冠仰望,暗自慨叹一声,到底也说不出什么来。没有哪年的金桂,比今年的更令人感动了。终归是迟来的花,如珍似宝。
桂花怕雨,遇湿便谢,轻轻触碰,撒下一地碎金,楚楚可怜。
记忆里一直挥之不去的是在柳州柳侯祠公园遇见的那几排参天桂树,树冠庞大,花朵星辰般繁密,一如宇宙浩瀚无边。后来,去桂林,满城桂树。桂花大多正午凋落,人行树下,被花香薰得恍惚。如今回忆短暂的桂林之旅,唯余花落如雨的簌簌之声,犹如梦中。过后,我再也没有遇见过那么多的桂花。
我居住的这座城市的桂树,逐年多起来,尤其住宅区,遍植桂树。每临深秋,陷溺于桂花铺天盖地的甜香中。夜色里散步,身旁路过三三两两的人,几乎异口同声:“好香哦……”众人仿佛被香气击中,再也无话。
桂花的香,有流动性,与人浮浮沉沉之感。花季也短,与江淮的秋季一般转瞬即逝,不免让人有一点怅惘。
当年,我是秋天搬的新家,适逢桂花大年。在门前树上采了一些花蕊,于水中漂洗,蒸三分钟,晾干,一层白糖,一层花,蜜渍起来。久之,花呈琥珀色。惜乎,当年孩子小,闹人得很,身心俱疲,也不曾顾得上吃一碗桂花酒酿。
(作者:钱红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