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坛述往】
一
1979年1月14日,由《诗刊》社召集的全国诗歌创作座谈会在北京西苑旅社举行,这是1966年以后的首次诗人聚会,也是共和国成立以来规模空前的诗歌盛会,上百人参加,已是名额上限。中直和部队以外,每个省份一般一二人,河北有三人,田间、刘章和我,所以暗自庆幸,十分珍惜。
大会由张光年主持,周扬、胡乔木坐镇,开了整整一个星期,时任中宣部部长的胡耀邦同志到会讲话,主题是总结经验,解放思想。会上群情激昂,发言争先恐后,我头一次见到这等阵势,满天星斗落眼前,个个名声如雷贯耳,只觉得两眼双耳不够用,两只手拼命地记,记了一本子。老一辈诗人有臧克家、冯至、公木、艾青、严辰、徐迟、赵朴初、卞之琳、朱子奇、程光锐、戈壁舟、冈夫、玉杲、苏金伞、蔡其矫等,贺敬之和张志民是他们当中的少壮派;中年诗人有公刘、雁翼、李瑛、未央、邵燕祥、孙静轩、周良沛、柯原、胡昭、苗得雨、贾漫等;青年诗人有孙友田、张万舒、张昆华、肖川、韩瀚等;更年轻的有时永福、徐刚、李松涛、李发模、丁庆友等;少数民族诗人有布林贝赫、铁依甫江、克里木·霍加、韦其麟;民歌体诗人有黄声笑、管用和、姜秀珍;诗歌评论家有谢冕、李元洛、鲁歌;还有翻译家乌兰汗等。臧克家异常兴奋,称之为“六代同堂共论诗”。
最被关注的是“归来者”,包括艾青、公木、公刘、邵燕祥等十余人,可惜流沙河没来,四川的同志说,他的问题正在落实中。孙静轩依旧秉性不改,口无遮拦,只有站在公木先生面前才有所收敛,拘束起来。公木先生曾是文学讲习所副所长,中国作协青工委副主任,是流沙河、邵燕祥和孙静轩的老师。
代表中有几名河北籍诗人,除了涿州的冯至属老一代外,还有丰润的李瑛、馆陶的雁翼、黄骅的贾漫,他们都是我上世纪60年代追捧的明星,《枣林村集》《白杨林风情》《春风出塞》,都是我案头的样板。我上门认老乡,为《河北文艺》邀稿,他们都爽快地答应了。雁翼住隔壁,一连聊了三个晚上,知道了他的传奇经历,电影《巴山夜雨》主人公的原型就是他。
雁翼是个活跃的角色,会议期间策划了中国诗人海港访问团,艾青是团长,他是副团长,第一期访问广州、湛江、海口,第二期访问上海、青岛,各一个月。所到之处,访问团备受关注,得到隆重接待,众多记者跟踪报道。艾青是甩手掌柜,只管应酬,其他一切事项由雁翼操持。雁翼是一个社会活动家,到处有战友,朋友遍天下。
艾青是江南才子,喝过洋墨水,学过象征派,上世纪50年代曾访问智利,与世界级的大诗人聂鲁达唱和。雁翼是河北小八路,只上过十三个月小学,最初的文学乳汁,是老奶奶讲故事、盲人说书和土台秧歌戏。二人土洋结合,雅俗并举,把访问团变成了一个流动的诗歌学校。
因为刊物编务在身,我选择了第二期。这一期还吸收了一些没有参加诗歌座谈会的诗人,如老诗人吕剑、吴越,森林诗人傅仇,四川知青傅天琳等。
访问日程丰富多彩,坐游船看黄浦江,乘海轮去东海,参观港口码头,采访海员家庭,听老船长讲故事。回住所三五成群谈天说地,却很少见到艾青的身影,他说误工多年,抓紧补上,一个人关在房间里写作。
艾青写作不愿意人去打扰,唯我例外。他对河北感情深,从延安来到河北,待了三年又三个月,张家口、平山、正定、获鹿、束鹿,说燕赵多慷慨悲歌之士,民风朴实。他还爱开玩笑,说我一双穿48码鞋的大脚,走起来路程就短了,大足先登。我指着他额头上的一个小包,说是诗囊,取之不尽。他说头上长角,到处碰壁,今天又碰上了你这个尧山壁。
有一次他看我望着案头诗稿垂涎欲滴的样子,顺手推给我看,是正在写的《大上海》,近三百行,稿纸干干净净,好像一气呵成。几首短诗勾勾抹抹,密密麻麻,显然反复推敲过。看我和他一样是从乡下走出来的,便告诉一些写作秘诀,长诗看立意重结构,短诗要靠形象警句。比如《集装箱》:“集装箱,/集装箱,/干净得像稿纸,/整齐得像方块糖。”另一首《盼望》:“一个海员说,/他最喜欢的是起锚所激起的/那一片洁白的浪花……/一个海员说,/最使他高兴的是抛锚所发出的/那一阵铁链的喧哗……/一个盼望出发/一个盼望到达。”
二
从诗人访问团回来,承德文联端阳诗会展开了一场关于怪体诗的争论。这是文艺形式问题,难以统一认识,而形式又是诗歌创作的重要问题,回避不得。于是我张罗了一个诗歌座谈会,1980年8月1日在北戴河召开,河北省外只邀请流沙河一人。《星星》复刊,流沙河复出,是当时诗歌界的重要新闻。
说来凑巧,那日,一个清癯白净的白面书生,手提着一个破旧的小箱子,向我问路,绝没想到这就是流沙河。想象中的流沙河,应该是七月的大渡河九月的钱塘江,怎么会是这样一条不声不响的潺潺小溪呢?
北戴河在北洋时代开辟为避暑之地,中央人民政府接管下来后改为各工矿系统的疗养院,最初只接待劳动模范,没有时兴旅游时,冷冷清清。我们开会的区招待所,出门跨过一条窄窄的马路就是大海,下海更衣、上岸冲洗都在房间里进行,每天晚上枕着涛声入眠。
我把会议安排得很轻松,每天上午杨树林里开会,下午下海。可是,会议气氛开始并不轻松,两种观点针锋相对,唇枪舌剑。第三天曼晴发言了,他是晋察冀街头诗运动的主将。老诗人平心静气,慢条斯理,说怪体诗见怪不怪,30年代早已有之,有人引进西方现代诗,全盘西化,用的是英语语法,直译过来,不符合我们的语法和欣赏习惯,应该叫直译体。他说,李满天说过一个真实的笑话,有个诗人伍禾讲他当年拿到一本书,竖着把首页的目录抄下来,投稿给《现代》杂志,主编是戴望舒,不仅发表,还配了一篇推荐文章。
流沙河第五天才发言,他说自己青年时代学习欧美诗歌,也学过现代诗,发现这种诗只在初学写作者中流行,社会上行不通。后来看了鲁迅给窦隐夫的一封信,说“新诗先要有节调,押大致相近的韵,给大家容易记,又顺口,唱得出来”,认为说得对,合乎国情。他说自己正在研究台湾诗,发现他们也走过一段弯路,开始是全盘西化,直译体,大众不买账,慢慢扭转过来,出现了余光中,一首《乡愁》解决了一个争论已久的问题。诗的形式好比人的衣服,时装展览上出现一个新款式,有人鼓掌,有人摇头,是美还是丑,时间是评委,大众不理睬,就自生自灭了。曼晴和流沙河的意见说服了大家。
流沙河与会的消息不胫而走,外地诗人纷纷赶来,天津的、吉林的,辽宁甚至来了一个代表团。邹荻帆和邵燕祥带着《诗刊》的青春诗会全体赶来联欢,包括当红的青年诗人舒婷、杨炼、顾城、张学梦、杨牧等,北戴河诗会变成了全国性的诗会。
流沙河文静、内向,在粗犷的河北大汉中间性格发生了变化,谈笑、嬉闹、喝酒、划拳,用四川话说是耍到一起了。兴致来了,当场赠诗,每人一首。写给我的是:“你是山,/我是河,/相逢幽燕地。/山壁立,/河流去,/相看无限意。/一个高,/一个远,/两个都有趣。/山沉默,/河喧闹,/幸好有差异。”
平生第一次接近大海,流沙河兴奋得像个大孩子,不敢离岸太远,只在浅滩上戏水。一天,何香久从外面回来,按捺不住惊喜,说亲眼看见邓小平同志从西山走来下海游泳的全过程。流沙河匆匆吃完饭,直奔西山,面对那一片大海凝视良久,直到夜幕降临,回来写了一首诗《老人与海》。诗中有一段:“有一个书生想起往事/忽然背转身去/摸出手帕/悄悄地揩着眼睛。”这书生正是他自己。
(作者:尧山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