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都早已布局为一个等待。
两岸是山。山上树木藤蔓挤搡交缠,高低错落,密不透风。植物们或者明火执仗地进行相互绞杀,或者悄没声息地偷偷寄生。为扎根土地,它们争分夺寸;为汲取阳光,它们拼命攀升。茂密森林的行为准则是:绝不向躺平、甘于平庸者致敬。
于是有一柱柱高达七八十米的绿泉冲天涌起了,刺穿披覆在山地上的缤纷绿色,刺穿拍击长空的无声喧嚣,甚至刺穿了几朵白云。也许,当初它们只是从野牛或者麂子的蹄印里冒出的嫩芽,后来却不断笔直上升,终成高不可及的绿林王者。
那是望天树。
搭乘一艘电动环保船,我们来看望它了。
船下的河,清澈如蓝天,是被称为“东方亚马孙”的南纳河;头顶的天,透亮如河水,是西双版纳初秋的天。
河面倒映着层叠的茂密树影;天上漂浮着朵朵莹洁的白云。
船头溅起的浪花,碎裂了树影,漫漶了白云。恍惚之间,天在河里了,河在天上了。我们却在船中,瞪大了瞭望的眼睛。
但望天树最先等待的那个人,不是我们。
那个人是完成了《共产党宣言》中文首译本的陈望道的妻弟——蔡希陶。
来到这里,蔡先生走了很远的路。
在他弱冠之年时,萦绕于耳畔的是家中常客瞿秋白、李达、夏征农、冯雪峰、胡愈之等革命家、文学家的言谈。最初等待他的那个梦,是一个用文字去编织的梦。他给王统照寄文稿,在郑振铎主编的《文学》上发表文章,鲁迅先生称赞他写得很有气派。然而表现植物间争斗的短篇小说《蒲公英》,泄露了他的秘密梦想:穷其一生去破译大自然的绿色密码。
是的,等待他跨上去的那条路是成为一位植物学家。
起点是到北平静生生物调查所当练习员。第一个脚印是受命奔赴云南搞野外调查、采集标本。在那与滇山云水肌肤相亲、耳鬓厮磨的三年时间里,他揭开了云南“植物王国”的面纱,并在抗日战争期间,在昆明黑龙潭立下首创云南农林植物研究所(中科院昆明植物研究所的前身)之功。对于这个“那时的植物学最高学府”和“旧中国的一个植物分类学活动中心”(吴征镒语),蔡希陶既是实际负责人,也是唯一坚持到底的一个人。
1959年,年近半百的蔡希陶带领一个自称为“集体的鲁滨孙”的团队,用十八把大刀劈开乱林野木,在西双版纳葫芦岛创建了我国第一个热带植物园——中国科学院西双版纳热带植物园。
脚印逶逶迤迤,每一个都深刻、清晰。立足于云南这块土地,历尽艰辛,他寻找到了橡胶树并认定西双版纳是橡胶树的宜林地,解决了我国橡胶资源匮乏的问题。殚精竭虑,他和他的团队从野生植物中发掘了众多重要经济植物,其中有内外科药物“血竭”的重要资源龙血树、高脂肪高蛋白的野生油料植物油瓜……
然而,这里虽然拥有一片又一片生长着众多珍稀植物的森林,国际植物学界却不认可西双版纳有热带雨林存在。
这倒不是完全出于偏见。因为西双版纳位于北回归线附近,世界上与西双版纳处在同一纬度的地区,大部分都是稀树草原、荒漠和沙漠,如墨西哥沙漠、撒哈拉大沙漠、叙利亚沙漠、巴基斯坦沙漠、印度塔尔沙漠。故这一条自然带又被称为回归沙漠带。
谁能相信在地球的这条腰带上还镶嵌着一颗绿宝石呢?
正如沈从文所说:“凡事都有偶然的凑巧,结果却又如宿命的必然。”那天,戴一副玳瑁框眼镜的蔡希陶,骑着一匹高头大马,从葫芦岛来到南纳河边。他仰起头,手搭凉棚,眯缝着双眼,习惯性地向对岸的林莽望去。忽然,他显得激动起来,双腿一夹马肚,就要往前赶。
但南纳河以一抹清亮提醒他了——必须乘船!他笑了,不太利索地下了马,双手握成喇叭状,大声喊:有人吗?能渡我们过河吗?他身后的三五个年轻人也跟着喊:有人吗?他们的声音,滚过河面,撞到河那边的绿色“幕墙”上,又被弹了回来。
出现了一叶独木舟。蔡希陶等人跳上去,让河岸这把弓搭上独木舟这支箭,径直向前射去。
倒映在河水里的千般旖旎倏然睁开又慢慢闭合,像沉睡中的美目眨了一眨,惊飞的水鸟如梦中的呢喃落入睫毛般浓密的树木中。然而风景再醉人,也不是流连之时。那支箭上拴系着一颗又一颗急切的心。
对岸的旷世静寂里,一个自然界的奇迹,终于等来了见证它的那个人。
那是1974年,蔡希陶63岁。
他是在赴勐腊县补蚌村进行实地科考时,发现了热带雨林的代表性树种——龙脑香科的望天树的。
至此,西双版纳的森林被定义为热带雨林再也没有悬念。我国也因此成为世界上拥有热带雨林的三大地区之一,成了一个世界上森林类型最完整的国家。
南纳河畔的这片土地,从此被世人瞩目。而我们,只是到访它的无数客人中微不足道的几个。
行走在南纳河畔的热带雨林,茂密的植物像一床锦被,包裹着身前身后的路。点点阳光洒下,是绣在上面的碎花。1986年,时任世界爱护野生动物基金会主席菲利普曾到西双版纳确认望天树的存在,并著书立说,积极宣传,向世界证实北纬21度附近确实存在热带雨林,这条路被命名为“菲利普小道”。
再往前走,就是望天树景区。那成列成行的高伟身形,笔直地插入大地,挺直地指向云霄。它们脚踏实地、心无旁骛、冲破了多少艰难险阻,一个劲地出类拔萃,终于创造出让人仰望的高度。面对这些树中的英雄,英雄一样的树,人们不能不肃然起敬。它们如一束束光,把我们的眼睛瞬间点亮。
有一道“望天树空中走廊”横陈在我们上方了。那是上世纪90年代,美国植物学家摩尔为了近距离、多角度观察望天树热带雨林,建议当地政府用藤索修建的。悠悠晃晃走在这条以望天树为桥柱、凌空30多米、长达数百米的“廊桥”上,奇枝异叶皆在脚下,百卉千芳尽现眼底,真是美不胜收。但最吸睛的是万绿丛中一条从南纳河边奔突而来的小路——蔡先生当年走向一株株望天树时披荆斩棘踏出来的路。
人们也许要问:蔡先生与望天树的狭路相逢,真的是一种宿命吗?
我想,一种共同的精神,就是无声的呼唤。灵魂相似,总会相逢相知。可以想象,当年蔡先生很有气派地双手叉腰,仔细端详着在眼前突兀而起、英姿勃勃的望天树时,胸中涌动的那份欣悦。
所有的不期而遇,都启程于岁月深处的初心。
(作者: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