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名号是历史文化研究中的重要课题。古今学者在姓名学、历史学、语文学等多个角度都进行过深入探索。明人陈士元《名疑》、清人梁玉绳《古今人表考》、当代吉常宏、吉发涵《古人名字解诂》是其中的代表作。然过去的研究或总结,往往只借助传世古书。新世纪以来,战国、秦汉简帛文献层出不穷,格外引人注目,拓宽了我们的视野,给人物名号研究注入了新的活力。
在近年公布的清华大学藏战国楚简中,有一些篇目如《楚居》《系年》《良臣》包含颇多古人名号。这些名号或未见于古书,或虽然见于古书但书写形式不同。与传世文献形成的异文,不仅有利于从语文学角度探索通假、异体、正误等问题,还能够进一步深入到历史文化层面。若将视线扩大到战国秦汉出土材料,并结合传世古书,对其中的人物名号进行文字、文献、文化等方面的探索,就能够获得很多新的认知。
人物新名号与名号书写的新形式
出土文献中有不少不见于传世古书的称呼或书写形式。女娲,战国楚帛书称“女填”(有学者指出“填”通假为“真”,真人之义,清华楚简《汤在啻门》即有神名“地真”);太公望,银雀山汉简《孙子兵法》称“吕牙”;黄帝称“皇后”、商汤称“汤后”、周公旦称“周公叔旦”、召公称“召公保奭”、楚简王称“简大王”。这些都是传世文献未见的称呼,能够提供人名构成方面新的讨论空间,比如姜太公名号中“牙、望、尚”的关系,楚简大王的“简、大”是否为双字谥。
蚩尤,上博楚简《鬼神之明》作“蚩蚘”,马王堆帛书作“之尤”“蚩又”等;古帝颛顼,上博楚简《武王践阼》作“端琂”,马王堆帛书作“諯玉、端玉、湍玉”;相马之造父,郭店楚简《尊德义》作“戚父”,银雀山汉简《唐勒》作“就父”;孔子字仲尼,银雀山汉简《晏子》作“仲泥”。这些是以音相通而传世文献未见的书写形式。它们一方面有助于重新阐释得名由来,另一方面也能够校正古书中存在的讹误。
名号由来的新解释
古人取名的原则,见于《左传·桓公六年》:“名有五,有信、有义、有象、有假、有类。”其中的“象”,即以相似之物来命名。利用出土文献中新用字,能够解释以往未能说明白的得名缘由。
商王武丁时的重臣傅说,于“傅岩”之中被发现并举用,因而姓“傅”。但何以名“说”,由于典籍缺乏记述,历来讨论者极少。伪古文《书·说命上》孔颖达《正义》引皇甫谧的说法是“武丁悟而推之曰:傅者,相也;说者,欢悦也。天下当有傅我而说民者哉”,这显然是无根据的推测,《正义》并不信从这种说法,认为“其言非实事也”。出土文献为这一问题的解决提供了线索。傅说出现在上博楚简《景建内之》中,作“傅鸢”;又出现在清华楚简《良臣》中,作“傅(见图1)”,均以“鸟”为形旁。清华楚简《说命》谈到傅说的外貌时说:“厥说之状,鹃肩如锥。”“鹃肩”即古书常见的、描摹人特异相貌的“鸢肩”,是双肩陡立高耸的样子。傅说的这一特征还可以从传世文献中得到印证。《荀子·非相》在描述“傅说之状”时说他“身如植鳍”,“植”是竖立,“鳍”是鱼鳍。因为鱼背部竖起之鳍与所谓“鸢肩”的形状十分相像,所以都可以用来形容人肩部耸立之状。可见傅说之名应以“鸢”为本字,源自其双肩陡立如鸢之状。以“鸢”为名也符合古人取名象物的习惯,《史记·秦本纪》中就有人名“暴鸢”。
一些耳熟能详的名号,也会因为有新的用字而产生新的可能解释。炎帝又称神农氏,古人对这一名号的阐释以东汉应劭《风俗通义·皇霸》引《礼纬·含文嘉》为代表:“神农,神者信也,农者浓也。始作耒耜,教民耕种,美其衣食,德浓厚若神,故为神农也。”即教民耕种而神化之人。而上博楚简《容成氏》中却写作“慎农氏”。从楚文字的使用习惯来看,“慎”不能通假为“神”。“慎”“神”应该是同义关系,《尔雅·释诂下》:“神,慎也。”又:“神,治也。”慎农,即谨于农事,与治理农事意思相近。因此神农氏之“神”很可能并非天神之意,而是指治理(大西克也说)。
文献校勘的新证据
传世古书所见名号的误字,若无关键性依据,往往一直得不到校正。出土材料则为解决问题提供了新证据。楚庄王重臣沈尹茎,“茎”又作“蒸、巫、筮、竺”(见于《吕氏春秋》《新序》),诸字古音不近,而形体相似,其中必有误字。明代人周圣楷在《楚宝》一书中认为“茎”是正字,其他为讹字,但并无确切证据。上博楚简《庄王既成》中写作“沈尹子(见图2)”,“(见图2)”与“茎”关系密切。据此可见明人之卓识。而《左传》中又称“沈尹茎”为“沈尹戌”,《吕氏春秋》作“沈尹戍”。“戍”“戌”形近,亦必有一误。梁玉绳《人表考》谓“戍”为“戌”之讹。马王堆帛书《缪和》篇载“荆庄王欲伐陈,使沈尹树往观之”,“沈尹树”与楚庄王在同一故事中,学者已经指出即“沈尹戍”,因为“戍”与“树”古音相近,是通假关系。可见“戍”是正字,清人判断有误。
接下来的问题是“(见图2)/茎”与“戍/树”是一人异名,还是一名一字呢?通过考察可知,后者的可能性更大。古人的名、字之间,往往有密切的关联。《白虎通义·姓名》:“闻其名即知其字,闻其字即知其名。”或意思相近,如屈原,名平、字原,广平曰原;或意思相对,如曾皙,名点、字皙,点为黑,皙为白;或意思相关,如孟子,名轲、字子舆,轲是车,舆是车厢。“戍/树”之中,若以“树”为本字,正能与“(见图2)/茎”形成意思上的关联。古人多在字前加“子”,如颜回字子渊,称呼时又可省掉“子”,称颜渊。沈尹茎可称为“沈尹子(见图2)”,则“(见图2)、茎”当为其字。“(见图2)”是床前几,“茎”是树木的主干,二选其一,显然是“茎”与“树”意思更紧密。
至此,沈尹茎之名、字已经解决,其名为“树”,或用假借字“戍”,“戍”又讹作“戌”;字“子茎”,“茎”或讹作“竺、筮、蒸、巫”,或用假借字“(见图2)”。若无上博简和马王堆帛书的两处新材料,这个问题会一直困扰文献整理者。
语言现象的新例证
有些名号中的新用字,能够给过去的某种语言现象提供新的例证。齐桓公相国管仲,名夷吾,又称管夷吾。在清华楚简《良臣》中称作“龠夷吾”(龠音yuè)。有学者认为“龠”是“管”的错别字或通假字,但证据并不充分。在古代汉语中有一种现象叫“同义换读”,就是说A、B两个同义词原本不同音,但有时候却把A读成B的音。比如在洼地的四周筑堤防水,以利于垦殖耕种,这种堤叫作“圩”或“围”,堤内之田称为“圩田”或“围田”。“圩”本音yú,和“围”意思相同,之后就被读成了wéi。又比如“石”本音shí,是重量或容量的一种单位,一百二十斤为一石。有很多地方把一石的重量或容量叫作一担,于是“石”就被读成了dàn。“龠”和“管”均指管乐器,是同义词,所以“龠”就有了“管”的音。同样的例子还有,楚先公熊菌,在清华楚简《楚居》中写作“熊鹿”,“鹿”和“菌”形体读音都不接近,但古书中“囷”和“鹿”都有粮仓的意思,所以“囷(菌)”就有了“鹿”的读音。
综上可见,出土文献为古人名号的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新材料,从而产生了颇多新知识。王国维提倡的“二重证据法”,即纸上材料与地下材料相互参照发明,在这一研究课题中得到了很好的实践。最后需要指出的是,出土文献中尚存颇多人物名号有待研究。如上博楚简《容成氏》中的古帝王“乔结氏”,清华楚简《良臣》中的黄帝之师“保侗”,二者尚未在传世古书中找到相对应的人。又如《左传·文公十八年》叔仲惠伯家臣“公冉务人”,马王堆帛书《春秋事语》作“公襄目人”;《史记·蒙恬列传》中的“赵王迁”,北大藏汉简《赵正书》中作“赵王钜”,“冉”与“襄”、“迁”与“钜”形音均不相近,它们是怎样的关系仍需考察。诸如此类的疑难问题,期待今后能够依靠更多的新出土材料,逐步加以解决。
(作者:王辉,系山东大学文学院副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