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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19日 星期五

    好一座“望海楼”(报告文学)

    作者:杨辉素 《光明日报》( 2022年08月19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高高的塞罕坝上有一座月亮山,月亮山顶有一方开阔的平地,平地上有一座白色的三层小楼。

      平地是金黄的细沙粒,有足球场那么大,平平展展。小楼是白色做底儿,浅灰色镶边,在蓝天白云下矗立着,醒目又淡雅。

      这方方正正的小楼,四个面都有窗户。尤其第三层,每面竟有两个大窗户,四个面就是八扇大窗户。

      每扇大窗户都被擦得一尘不染,透透亮亮,乍看像没有装着玻璃。每扇大窗户又像一只炯炯有神的大眼睛,从不同角度俯瞰着山下那一片绿色的茫茫林海。

      小楼的顶端,镶挂着三个墨绿色的大字:望海楼。

      没有海,何以叫“望海楼”?噢,这海是绿色的千顷林海。你看那高高低低的山岭,绿得多么繁盛!深绿、浅绿、苍绿、灰绿……不同的树种有不同的绿,层层叠叠拥抱着塞罕坝,绿是塞罕坝的颜容,更是塞罕坝的生命。

      哦,望海楼,日日夜夜深情守望着林海的楼!

      其实,最早的时候叫“望火楼”,观望是否有火情,有火情就要第一时间汇报,第一时间扑救。

      塞罕坝最怕的是“火”,地火、雷火、烟火,什么火都不行,一个火星都会将林海毁于一旦!这林海并非天然,它是人工林海,是人工一个树坑一个树坑刨下,一棵树一棵树种下的,每一棵树都沾染着双手的血泡和汗水呀!

      后来,有人提出将“火”字改成“海”字,“林海”之外的另一层意思,海能镇火,海能灭火,有海就无火。好一个神来之笔!

      从1962年起,三代塞罕坝人伏冰卧雪,战天斗地,在干旱的沙漠山地上植树造林,从独木到成林,从成林到成规模,落叶松林、樟子松林、油松林、云杉林、白桦树林、柞树林、山杨林、榆树林……一年年,一代代,从无到有,从少到多,直至今天的115.1万亩,该是多么庞大的工程!

      能掉以轻心吗,不能,决不能!

      塞罕坝机械林场建立了一整套防灭火体系,安装生态隔离网,设立防火指挥中心,配备无人机,林火视频监测系统、雷达预警监测系统、火场标绘系统……

      科技再先进,人的作用也必不可少,所以又在9个制高点上,建起9座望海楼。

      9座望海楼高高矗立着,大睁着眼睛,护卫着绿色塞罕坝。

      9座望海楼里,一天24小时得有人盯着,丝毫不能放松。

      这份差事最熬人,每天就在小楼里盯着那片绿,没有社交、没有娱乐、见不到父母儿女,几乎与世隔绝。一天、两天还好说,如果是一年、两年、十年、无限期呢?

      想都不敢想!

      可什么工作都要有人来做不是?

      “塞罕坝”是蒙汉合璧语,意为“美丽的高岭”。

      它位于河北省最北部,内蒙古高原浑善达克沙地南缘,是滦河、辽河两大水系的发源地之一。这里最低海拔1010米,最高海拔1939.6米。

      住在月亮山望海楼里的,是一对夫妻。男的叫刘军,女的叫王娟。他俩同岁,今年虚岁52岁。

      夫妻俩一起上望海楼,是塞罕坝机械林场的考虑。一个人肯定不行,谁还没个吃饭、睡觉、上厕所的时间呢?两个人轮值,早晨6点到晚上9点是15分钟一汇报。晚上9点后9个望海楼分成3组,每组值守3小时,每小时汇报一次。

      汇报的似乎永远是正常,正常,正常……可是他们知道,哪怕一个不正常,就是天大的事,是毁灭千年大计的事。只有早发现,早报告,早扑救,才能确保森林资源安全。夫妻俩反复说,我们一刻也不敢放松,不敢呀,心里那根弦时刻紧绷着呢。

      选夫妻俩同在望海楼里工作,另一层用意是陪伴和照顾。毕竟这份工作太单调太枯燥太寂寞了,夫妻间的相偎相依,能缓解情绪。

      刘军身材结结实实,面容憨厚朴实,眼睛不大,眼角的鱼尾纹里总是藏着笑意。他话不多,你问一句他才说一句,你不问他就不说,沉默着他也不觉得尴尬。他脸上总是乐呵知足的,好像生活里就没有“烦恼”这俩字。

      王娟呢,中等身材,大眼睛,双眼皮,椭圆脸,额头亮堂,脑后扎一个马尾。用刘军的话说,她年轻时可是一个大美人呢。现在她也不难看。她也总是暖暖地笑着,说话不紧不慢,柔声细语,像邻家大姐姐般让人愿意和她亲近。

      夫妻俩太有夫妻相了。也难怪,俩人结婚28年了,尤其是在这望海楼里也有14年了,每日除了眺望林海,就是你看我,我看你,相看两不厌,连言谈举止都变得像一个人了。

      早饭很简单,一人一袋牛奶,一个鸡蛋。

      日常供应由千层板分场派车送来。一般是一个星期送一次,下大雪的时候,车上不来,要等雪化了些才行,因此经常需要多备些食物。

      从山下到月亮山顶,五六公里的路。虽说不太远,但有一段山路太陡了,那个大坡直上直下的,没有点技术的人开不上来。再加上积雪路滑,谁走到这里都发怵。

      不是旅游季节的话,整座月亮山就他们两个人,除此之外就是树,就是呼天啸地的“白毛风”,风能把二百来斤重的大胖子推个趔趄,瘦小的人能给推下悬崖。连傻狍子也因为怕风怕冷不见了踪影。最冷的时候零下43.3摄氏度。除了上山送给养的,几个月不见一个人影。

      旅游季节游客也很少上到山顶。就算上来了,跟他们又有什么关系呢?他们在小楼里,在坚守着自己的岗位,是没有时间出门去搭讪几句的。真有点“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冬夏与春秋”的滋味了。

      她5点就起床了,夏天天亮得早,冬天时还是满天星斗呢。

      先打扫一楼卫生。卧室在一楼,一张不大的双人床,一个小床头柜,以前烧煤气时的锅炉、现在改造后的电锅炉。山上冷,一年有七个月需要供暖,全靠这锅炉了。取暖得他们自己烧。此外还有一个供水室。小楼外不远处打了一口170多米的深水井,用的水是从井里抽来。——总共才20平方米,这些摆设把房间占得满满当当的。但她是勤谨的女人,床单总是洗得干干净净,床铺铺得没有一丝褶皱,锅炉上、窗台上、地面上,没有一丝灰尘。因为干净,竟也不显得那么乱了。

      擦拭好一楼,她就去二楼做早餐。把两袋牛奶倒进牛奶锅里加热,又洗了两个鸡蛋,在小锅里煮。趁这会儿工夫,把二楼的卫生也做了。厨房、餐厅、卫生间都在二楼,除了灶具,还有一个不大的冰柜,基本上不开,成了他们的食物储藏柜。少顷,牛奶冒起热气,鸡蛋在沸水里“咕咚咕咚”跳起小舞。

      又是一个美好的早晨啊。她轻声哼起歌来,是邓丽君的歌,甜蜜蜜。年轻时她也是歌迷,也有着姑娘们的梦想呢。

      她把牛奶分倒进两只碗里,鸡蛋煮八成熟刚刚好,捞出来用冷水浸一下,剥了皮,白玛瑙般溜光水滑盛在小碟子里。餐桌是一个小长条,状如小学生课桌,好在就他俩吃饭也够用了。外人是不允许进望海楼的。

      做好这一切,她就到三楼去了。三楼的他早已进入了工作状态,正在用高倍望远镜向四处瞭望呢。

      她轻声说:“饭做好了,你先吃。”

      他只回一个字:“好。”

      她又叮嘱:“上来时把工作服穿好,我洗过了,在床头叠放着。”

      他再回一个字:“好。”

      说完就噔噔噔下楼了。

      她就接过他的望远镜,透过窗口,向四面八方望着。她喜欢那绿,绿得叫人愉悦,叫人心里舒服。还有这天,瓦蓝瓦蓝的,像海水,白云一朵朵在“海里”漂浮着。

      她观望着,趁机又把这办公室的角角落落擦拭了一遍。

      窗下有一架三脚架支起的罗盘,用来定经纬度的;一个斜面月亮山望海楼方位图,和罗盘结合着使用;一张办公桌,桌上一部办公电话,一台办公电脑,一只水杯;桌下一只暖水壶;一架高倍望远镜;墙上贴着望海楼瞭望员工作制度、三代望海楼的照片图。这就是办公室的全部了。

      不大点工夫,他就上来了。他已经穿上她新洗的工作服。那是林场给他们发的,深蓝色,褂子左胸口有一条红底黄边的图标,图标上印有四个黄字:护林防火。字旁是钻石形的林海图。

      这红黄图标,在深蓝色的衣服上格外醒目,像徽章,似在时刻提醒着主人身上的职责,像红花,似在给予这份工作无限的荣耀和赞赏。

      尽管这望海楼里只有他们两人,但他们决不纵容自己穿得随意一点,舒服一点,他们是在工作不是在家里,决不能懒散,思想上一松懈,就会出问题。

      她给他把衣角抻一抻,上面的褶皱就平展了。她笑了。

      他也笑了。

      天长日久,言语都成了多余,一个眼神,一个笑容,意思都懂了。

      她走下楼去吃饭。等她上来的时候,和他一模一样的工作装也穿上了。衣服一上身,她就有了女兵的飒爽英姿,就有了仪式感,精气神立马都提起来了。

      此时是早晨6点,他们的工作也正式开始了。

      他用望远镜向远处望,她在一边拿着记录本工工整整地记下:正常。这个本,是林场发给他们的,一年春、夏、秋、冬四季,每个季节一个本,每个本上都有每一天每一时间段的记录。每当他们看着那一长溜“正常”,就会觉着自己为塞罕坝的平安交上了一份满意的答卷,就会心满意足起来。

      不记录的时候,她也会跟他一块儿看,从一面窗户走到另一面窗户。20平方米的空间里,就这样走来走去,一天也不知道走多少圈。别人看来的枯燥,他们却乐在其中呀。

      当他把目光从林海中收回来,就会不自觉地落在墙上那一组三代瞭望楼照片上。他总是看它,看不够,看一次心里就会翻滚起一次浪潮。

      照片被切割成三个椭圆形,最上面一张是一幅黑白照片,照片上配文:“第一代瞭望房舍马架子”。

      马架子——状如卧马,是用泥巴和树枝搭成的窝棚。先用几根圆木在地上搭成“人”字形骨架,两边糊上一层泥墙,泥墙上再盖上干草,一头开门,人就能住进去了。马架子里无法取暖,席地铺一层干草,人睡在上面,冬冷夏潮。

      这样的条件,其艰苦可想而知。但那时的瞭望员,包括林场的造林工人,都是一样苦呀。

      这张图,总让他想起父亲。

      1961年,林业部作出在河北北部建立大型机械林场的重要决定。

      1962年,塞罕坝机械林场正式组建。

      来自全国18个省、市的127名农林专业的大中专毕业生,与原有三个小林场的林业工人组成了369人的建设大军。

      369人,平均年龄不足24岁。这一群年轻人啊,用稚嫩的双手、青春的豪情,克服常人难以想象的困难,在塞罕坝上创造了地球奇迹。

      父亲刘焕儒就是其中一员,如今看来,应为林一代。父亲1943年生,19岁的他已投身到了这场艰苦卓绝的浩瀚工程,施工、积肥、挖坑、育苗、植树、防火……

      这张图,也总是让他想起自己的童年。

      童年里父母每天都早出晚归。母亲吕桂珍,1948年生,比父亲小5岁。母亲虽只是林场的临时工,但也积极参与了林场的植树、除草、扩穴、割灌等工作。

      父母生了5个子女,刘军行三,上有一哥一姐,下有两个弟弟。父母没空管孩子,就大的带小的,摸爬滚打着竟也长大了。刘军懂事,很小就会照顾弟弟,给全家做饭,俨然一个小大人。

      那时候他最盼的是下大雨,因为一下大雨父母就可以不用上班了。母亲倒一点点油,给他们烙一顿最爱吃的莜面饼。五个孩子围着锅台,等着母亲给他们一人分食一小块。啊,那滋味,至今都是他美好的回忆!

      可惜这样的时光太少了。

      1992年,21岁的刘军通过考试成为林场的正式工人。刚开始,刘军在护林防火检查站当检查员。2008年,他主动请缨,和妻子王娟上了小光顶子望海楼,2018年又调整到月亮山望海楼。

      刘军的想法很简单,守护好这片林海,让父辈们放心!

      父亲得了糖尿病并发症,肠胃、肝脏都出了问题,78岁去世。母亲得了宫颈癌、风湿病,68岁去世。长期超负荷的露天作业,很多林业工人都疾病缠身。林场没有医院,缺医少药,早年去世的第一代建设者们,平均寿命只有52岁。

      但为了这片林,他们拼了!

      他们的后辈,又坚定地接过他们手中的接力棒!

      第二张照片上的“第二代瞭望房舍”,明显优于第一代。

      第二代望海楼建于2004年,青砖建筑,高约三层,底座突出一间,最上层有一圈窗户。外形如古代烽火台,坚固、厚重。时代在发展,国富民强,塞罕坝屹立起来了!

      夫妻俩赶上了第二代的好时候。

      第三张照片,就是现在的第三代望海楼。它建于2016年,比第二代更宽敞明亮,视野更开阔,生活也更宜居。

      刘军在照片前怀念着父亲,回忆着童年,他的目光有些湿润。他总是在心里默默地对父亲说:“爸,您放心,塞罕坝有我们呢。”

      每天晚上9点后,是刘军和王娟最期待的时光。他们的“小棉袄”会跟爸妈微信视频。

      “爸,妈,守了一天累不累?”

      “不累。姑娘,今天医院里病人多吗,工作上没麻烦事儿吧?”女儿刘文琦,今年28岁,已经参加工作,在围场木兰医院当护士。当妈的抢着跟女儿说话。

      刘军呢,把头凑近屏幕,他只是看着女儿笑,娘儿俩的对话,他只在一边帮腔。一看到女儿青春的笑脸,他所有的苦累都没有了。

      “病人不多,工作都挺好的,爸妈放心。”女儿总是报上平安。

      “晚上吃的什么饭呀?别总点外卖吃呀,还是要吃家常饭,晚上喝点热粥。”王娟叮嘱道。

      女儿工作忙,也总是加班,忙起来就随便点个外卖对付。王娟心疼女儿的身体。

      “放心吧妈,我知道啦。”女儿撒娇。

      似乎就是这些话,也没新内容,可他们却聊得幸福而满足。电话、视频、语音,网络,缩短了亲人间的距离。

      望海楼里三网合一,就算遇到极端天气也不会断了联系,科技真好啊。

      女儿自小跟着奶奶长大,上了学,就托管和寄宿。辅导作业?哪有过。好在女儿自立自强,生活上不用操心,学习也很优秀。大学学医,毕业后有了稳定的工作。去年结婚了,小两口恩恩爱爱,和和美美。

      女儿也曾羡慕别的小朋友有爸妈带着去玩,去下饭店,为什么林场的爸妈们都不管孩子?女儿大了理解了,林场的爸妈是最“伟大”的爸妈。女儿开始天天跟爸妈视频了,感情比小时候还亲近。

      在女儿、妈妈、妻子的角色中,王娟觉得自己唯一合格的是“妻子”这个角色。为了丈夫,为了林海,她做出了选择。

      少女时,她爱美,爱音乐,爱和姐妹们一起疯玩。突然被关进这小楼里,她哪能受得了?她心情压抑、焦虑、失眠。无人倾诉,就和他吵架。她怎么吵,他都不吭声。后来,她不吵了,适应了。她爱上了看这片林海,那高高低低深深浅浅的绿,真的很养眼呢。她也喜欢上秋天的塞罕坝,绿中加入了红色、黄色、橙色,层林尽染,比画中还要好看呢!

      她也爱那湛蓝的天和洁白的云。塞罕坝是云的故乡,层层叠叠的云,成团成簇的云,无法形容的云。清晨是金橙色的,傍晚是红彤彤的,雨后是霓虹般的。云变化多姿,纯纯净净,像她少女时的心事,像她中年时的豁达……

      她所有的烦恼,都被这树,这天,这云融化了。

      她和他,已经和这望海楼成为一个整体了,和这塞罕坝的林海成为一个整体了。

      她成了最体贴的妻子,会温柔地问他:“中午吃什么饭?”

      “吃烙饼吧。”

      “好呀,就吃烙饼。”

      她就去做烙饼。不一会儿,香喷喷诱人的味道就从二楼传到三楼。

      他最爱吃她做的烙饼,金黄金黄,又香又脆。

      这烙饼,也常常使他想起小时候妈妈做的莜麦饼。不同的时代,两种不同的饼,他从中吃出不一样的况味。

      女儿为妈妈网购了一个智能音箱,这样,她在做饭做家务时就可以听歌了。她对音箱说:“我要听邓丽君的歌。”旋律便回荡在望海楼中:“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

      她甜蜜又骄傲,因为他们的守护,塞罕坝60年来虽偶有火情,但都被及时扑灭,塞罕坝没有发生过一次火灾!

      这就是他们工作的意义啊,她和他仿佛听到了树的笑声,在白天,在夜晚,千山万壑,松涛阵阵,充满着盎然生机!

      (作者:杨辉素,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报告文学《给流浪儿童一个家》《坚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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