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尹默先生在《月夜》中写道:“霜风呼呼地吹着,月光明明地照着。我和一株顶高的树并排立着,却没有靠着。”这里表达的是诗人的精神独立意识。比沈先生晚了半个多世纪的女诗人舒婷在《致橡树》中说:“我必须是你近旁的一株木棉,作为树的形象和你站在一起。”同样表达了平等人格和独立风骨。这种人格尊严和精神觉醒,分别出现在五四初期和改革开放前期,同样让人们感受到思想解放的激情震撼。
在舒婷另一首名诗《神女峰》中,人性审视和历史反思的意蕴表达得更加强烈。这些诗句以反传统的姿态兀立诗坛,但字里行间却洋溢着浓郁的古典韵致,唤起读者关于传统的联想和思考。
很明显,舒婷的《神女峰》和战国宋玉笔下的巫山神女传说,有着千丝万缕的时空联系。唐代元稹的“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用的也是巫山神女的典故。仔细品味舒婷《神女峰》的诗句,比如“美丽的梦留下美丽的忧伤,人间天上代代相传。但是,心真能变成石头吗?为眺望远天的杳鹤,错过无数次春江月明”等等,就会发现,其中心意象也是来自这一神秘传说。其优美的抒情母题,和唐代元稹的《离思》是出自同一人文血脉的。不同之处,只是舒婷巧妙地“反其意而用之”。
舒婷在《神女峰》的结尾,写了两行非常著名的诗句:“与其在悬崖上展览千年,不如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这两句诗有着浓酽的古典色泽和传统芬芳,我们在古代诗歌史册上可以找到不少历史回响——
南北朝沈约《咏檐前竹诗》:“得生君户牖,不愿夹华池”,意思是说,宁肯像竹子一样生长在爱人窗前,也不愿加入华池岸边喧闹的风景。另一位南北朝诗人鲍照,在《拟行路难》中说:“宁作野中之双凫,不愿云间之别鹤”,意思是说,宁愿和爱人像小鸭子一样在平凡生活中双憩双飞,也不愿意在神圣的名目下,功利地做一只孤独的云间飞鹤。舒婷《神女峰》的诗歌精神,和这些来自前人笔下的古典情怀确实是一脉相通的。
元稹在《古决绝词》中说:“乍可为天上牵牛织女星,不愿为庭前红槿枝。七月七日一相见,相见故心终不移。那能朝开暮飞去,一任东西南北吹。”宋代杨万里《再和云龙歌留陆务观西湖小集且督战云》:“老夫不愿万户侯,但愿与君酒船万斛同拍浮。”宋代许棐《花愿》:“不愿随风趁蝶飞,愿就枝头抱香死。”舒婷《神女峰》的现代主旨,与如此这般的唐宋诗意竟也是非常接近了。
和《神女峰》最像的还是明代袁宏道的《浪歌》:“朝入朱门大道,暮游绿水桥边。歌楼少醉十日,舞女一破千钱。鹦鹉睡残欲语,花骢蹄健无鞭。愿为巫峰一夜,不愿缑岭千年。”结尾两句翻译成白话文,其实就是“宁肯在爱人肩头痛哭一晚,也不愿在悬崖上展览千年”。
以上几首古典例诗的作者,均是男性诗人。舒婷作为女性诗人发出的心灵呐喊,与古往今来的男性诗人的吟唱相比,别有一种时代感和沧桑感,更加动人和醒目。女性意识的觉醒呐喊、独立人格的时代光芒,都使女诗人笔下的这些汉字,更多了一些哲思魅力和激情风骨。
舒婷这一代诗人当时写的“朦胧诗”,被一些学者误以为是在刻意颠覆古典传统,认为他们只是强调向西方学习,进行横的移植,却不知道其中的代表性诗人也是植根在深厚的古典诗学沃土中,在有意或无意地进行着竖的承继。
舒婷在《祖国啊,我亲爱的祖国》中说“我是你簇新的理想,刚从神话的蛛网里挣脱。我是你雪被下古莲的胚芽……是绯红的黎明正在喷薄”,我们古典诗词的美丽基因,融汇在代代承传的文化血脉里。这古老传统其实也像是“雪被下古莲的胚芽”,无论隔着多么悠久的时光,总是要萌芽,要开花,要吐露心底的所有芬芳。舒婷的《神女峰》,就是一个鲜明的例证。
(作者:高 昌,系《中华诗词》杂志主编、中国作协诗歌委员会委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