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中的夏天,烈日炎炎,地面热浪滚滚,田间的农活却是格外吃紧。庄稼人想歇会儿,摸一下路边的石头,烫手。
天长,夜短,那时节没有风扇、空调,靠手摇扇子取凉,夜里也睡不了多大工夫,天就亮了。日间酷热,活路又重,一个夏天过去,一条壮汉总也要痩减十几二十斤的。
关中田野上,凡是高耸起一堆锦绣的地方,便是六七株簇拥的大树,大树中央必有一方细草茸茸的井台,井台正中是一眼浇地的水井。非劳作无以享受吧——野外干活的汉子大汗淋漓,乏累困倦,午间倘能在井台树荫下“抽上一觉”,大概就是最惬意、最难得的享受了。
那盘井台四围,比人高的青纱帐齐崭崭的,新绿鲜翠,在风里微微摆动。清湛蓝天,飘几缕悠悠白云,在这如诗如画的意境里仰面朝天躺下去,上方是通风透气的树冠,遮翳着阳光,融融洒落的是春雨似的凉快与爽意,富丽堂皇的帝王伞不及其阔展大度,精巧雅致的小洋伞不具其悠然洒脱。没有个枕头不打紧,随便踢下两只已露脚趾的大布鞋,逮蛐蛐儿那样地将鞋口扣住,合二为一,鞋帮软和,鞋底是妈妈纳的千层底,略为硬实(乡下是绵软的土路,谁也不钉什么鞋钉),枕之于后脑是软硬适度、不高也不低,这“枕头”实惠、美气,太舒服了,后脑勺一放下去,人就醉酒似的迷糊了。蝉在鸣唱,清风抚着树叶儿,四周人高的田禾在轻风里提袖顿足而舞,吟唱与舞姿俱以不惊动酣眠为限。若是居高俯视,这不就是别致天然的大摇篮吗?婴儿的摇篮,是人为编制的,要母亲悉心守护,这井台属于田野耕耘者的巨型摇篮,因地制宜,大爱无际,胜过天下第一流的眠卧之榻。
人间的一切享受,从来都是短暂的。地球在转,太阳在动。日既西向,那树荫也就云影似的悄悄然东移。开初在井台上端详躺卧之处时,你如果准备在身底下平铺一条六尺长、尺五宽的家织布口袋(装粮食用的),阔大的荫凉之下,你可得仔细地算计好位置,尽量铺设在最东畔才行。睡着睡着,倘是有乱梦袭来,梦见水鸭子与涝水池,梦见黄牛瀑布一样地撒尿,那可就不妙了,肯定是太阳缓缓地把荫凉推移出井台了,烤炙得你怪梦连绵。这般时候,汗津津地爬起来,身底那口袋上就溻下了一个湿漉漉的人形水印,这是你方才酣梦时的一个剪影,以汗水为印泥,以后背、后脑为印章,别有意味。
陶渊明在《与子俨等疏》里写道:“常言五六月中,北窗下卧,遇凉风暂至,自谓是羲皇上人。”太古之人闲适有福,陶渊明也善为比拟,可憾的是,这个开古今田园诗人之宗派的祖师,却没有到井台荫凉下去过一把瘾,足见这位东篱采菊者,在种庄稼上还算不上个行家里手。
天地有大美,这大美仅赐予勤快之人。懒虫、二流子,是没有资格到井台树荫下去眯会儿的。这号人即使腋下夹个裹着枕头的小凉席去了,只怕也睡不稳实,纵然是荫凉不移,噩梦也自来。
在家里忙活的女人,时时惦念着田里劳作的男人,男人归来,她会迅捷地端上饭菜,心疼地叹息一声:“六月的石头——瘦三分!”
井台之眠,是辽阔乡野里愈行愈远的一帧插图,一帧珍贵的插图。
(作者:杨闻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