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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2年07月22日 星期五

    生命的欢歌

    作者:陈世旭 《光明日报》( 2022年07月22日 15版)

      入夏,想起家附近公园的荷湖,荷花应该开了,遂跃跃然前往。

      荷花果然不负牵挂。

      去年初冬,最后一次离开荷湖,只剩一片衰败凋零,只能暗叹“留得残荷听雨声”。而今,偌大湖面,冒头的茎叶,还来不及有风中的婀娜;初生的花苞,蓄紫含红,正待向日而开;性急的花枝,则已参差高耸,亭亭玉立。有了荷花,水域是另一种立体景观。去冬浑浊的荷湖,因为荷花的盛开,变成了美玉。满塘的绿肥红艳,满塘的朝气氤氲,满塘的奔放和蓬勃。仿佛才逝的春天从地面移到了水面,梦里的仙子回到了现实,心头的阴霾为之一扫。

      自古赞美荷花的诗文绘画浩如烟海,影响最为广泛深远的莫过于周敦颐的《爱莲说》。理学家赋予了荷花至高的人格意义,荷花成为圣贤极致推崇的“君子”,“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冷寂,清白,高洁,“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令人肃然起敬,景行行止。《爱莲说》也由此成为说莲的经典,乃至文学的经典。

      围墙外面,是很大的一方荷塘,荷花开的时候,清香就弥漫过来。荷塘那边,是一个树林茂密的小村。树林上面,远远地浮着一抹淡青的山影,那便是庐山。

      上述引文,出自我的乡居回忆。

      也许是因为长久的乡间生活,我对荷花的喜爱,更多的是世俗的情怀。

      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

      (汉乐府《江南》)

      又到江南采莲的时节了,莲叶浮出水面,挨挨挤挤,重重叠叠,茂密如盖。采莲船在莲叶间穿行,鱼在莲叶下追逐嬉戏,忽焉出没。质朴明快的采莲歌回旋反复,采莲和追鱼,写照的原是隐秘的男欢女爱。

      种藕百馀根,高荷才四叶。

      飐闪碧云扇,团圆青玉叠。

      亭亭自抬举,鼎鼎难藏擫。

      不学著水荃,一生长怗怗。

      (元稹《高荷》)

      荷花执着向上,坦然而自信。种藕百余根,出水的只有数叶,像青色的玉一样重叠,在水中抬举成巨大的团扇。无须自谦,更不迎合,毫不掩饰,毫不畏缩。它在哪里,哪里就是它张扬风采的舞台。

      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醉里吴音相媚好,白发谁家翁媪?

      大儿锄豆溪东,中儿正织鸡笼。最喜小儿亡赖,溪头卧剥莲蓬。

      (辛弃疾《清平乐·村居》)

      农忙季节,青壮年都已下田。村舍茅檐下,一家五口,老夫老妻亲密无间话家常,大孩儿锄豆,二孩儿编鸡笼,最小的孩儿最顽皮,睡在地上剥莲蓬。如此的田园安宁,如此的岁月静好,透着泥土的气息。

      荷花是夏天的花神,撩拨着无数骚客的情思:

      “若耶溪傍采莲女,笑隔荷花共人语。”李白笔下的采莲女,笑语隔着荷花,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荷叶罗裙一色裁,芙蓉向脸两边开。”王昌龄笔下的采莲女,碧罗裙,芙蓉面,醉了夏天,苦了多情人。

      “逢郎欲语低头笑,碧玉搔头落水中。”白居易笔下的采莲女,春心摇动,乱了方寸。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李商隐笔下的荷花,是烂漫的性情少女。

      “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钓叟莲娃。”柳永笔下的钱塘,寥寥数语,十里风情,尽是荷花闹出的声色。

      “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周邦彦笔下的荷花,“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真能得荷之神理者”(王国维《人间词话》)。

      “一朵芙蕖,开过尚盈盈。”苏轼写荷花,逸笔草草。

      “兴尽晚回舟,误入藕花深处。”李清照写荷花,带着女性的温婉。

      “接天莲叶无穷碧,映日荷花别样红。”杨万里写荷花,千古传唱,家喻户晓。

      荷花是季节演出的华彩,更是才气彰显的试题。

      河上花,一千叶,六郎买醉无休歇。万转千回丁六娘,直到牵牛望河北。欲雨巫山翠盖斜,片云卷去昆明黑。馈尔明珠擎不得,涂上心头共团墨。蕙岩先生怜余老大无一遇,万一由拳拳太白,太白对予言:博望侯,天般大。叶如梭,在天外,六娘剑术行方迈。团圞八月吴兼会,河上仙人正图画。撑肠拄腹六十尺,炎凉尽作高冠戴。余曰:匡庐山密林迩,东晋黄冠亦朋比,算来一百八颗念头穿。大金刚,小琼玖,争似画图中。实相无相,一颗莲花子,吁嗟世界莲花里。还丹未?乐歌行,泉飞叠叠花循循。东西南北怪底同,朝还并蒂难重陈,至今想见芝山人。

      我印象最深的荷花礼赞,是清初画家八大山人的画作《河上花图卷》和题在画上的这首《河上花歌》。

      弱冠,国破家亡,逃禅出家。半百后,疯癫还俗,沦落街市,作画乞食,任人驱遣。经历了太多的人生苦难,八大山人选择了浸淫艺术。他的花鸟,静谧空明,幽深淡远,远离尘喧,最为独特的是那些独立不羁的形象,冷漠倔强横眉冷对大千世界,让人们直面其坎坷悲凉的人生。然而,在他的《河上花图卷》和《河上花歌》中,我们看到了另一个八大山人。

      这一年,八大山人72岁,这位进入全盛时期的艺术家,在1292厘米的长卷上酣畅淋漓地挥洒着生命最后的绚丽。

      八大山人画荷的精品存世多种,大都是一花片叶,大片留白,《河上花图卷》却是风起云涌,气象万千,墨色华滋满乾坤。流水潺潺,奇葩盛开,或颔首低眉,或挺拔直立,或一枝怒放,或团簇竞开。不受空间限制的千姿百态,动态透视,咫尺千里,有桃李之灿然,有兰芷之清媚,有杨柳之飘摇,有竹芦之萧疏,轰然的交响令人血脉偾张。

      题画诗《河上花歌》,洋洋洒洒数百言,语意、语态、语气、语势,活脱李白的《将进酒》。八大山人是圣者,圣者也有崇拜。写诗他崇拜李太白,李太白是诗仙。“太白对予言:博望侯,天般大。叶如梭,在天外……团圞八月吴兼会,河上仙人正图画。”此时的八大山人,似有诗仙附体。画家于恍惚中默会迷离之象,彻悟“无相”“莲花”,淋漓酣畅,不拘一格,由表及里,超形入神。心与万物相接相谋,与自然达于浑融,韵律独特却浑然天成。画家赋予了荷花生命的热烈,荷花赋予了画家生命的强劲。

      荷花充满了生命的力量和拟人的生动。人们对荷花的喜爱,深入灵魂。荷花的美是实在的,它的根、茎、叶、花、果,都是人类最早的食物;荷花的美是干净的,它天生自洁,无欲无求;荷花的美是正直的、大气的,对丑恶不屑一顾;荷花的美是健康的,妖娆而不病态,永远不会有人唱“人比荷花瘦”。

      与其说荷花悠远、清高、幽静、淡泊,不如说它是生命纵情的欢歌!

      (作者:陈世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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