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谈】
景物是我们活动的空间,是每一个时代的审美对象,是回忆温柔触摸的时间。这条路沿着黄浦江西岸华丽的S形曲线,由东向西,全长5586米。它没有南京路的繁华,淮海路的华丽,武康路的高雅,只有戴着袖套、穿着一身油腻粗粝的背带裤的“五大三粗”。
这条路150岁的光华,堪称中国近代工业一首波澜壮阔的史诗,是中国产业工人的摇篮,孕育、承载了中国工业的光荣、梦想和顽强不屈的强国情怀。
路南,40多家国营大厂昂首挺立,纺织、发电、煤气、饮水、化工、造船……300家大大小小的工厂,像生火待发的舰队,从东向西列队,把伟岸的身影投射在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曾经亚洲最高的105米的上海发电厂烟囱像高高的火炬照亮夜空,点亮了外滩流光溢彩的虹霓和夜上海的璀璨华灯。
走进中国第一座现代化水厂上海自来水厂,仿佛走进童话中的古城堡。哥特式的尖顶,黑色清水砖墙,镶着红砖的腰线。对面是很有品位的上水公房。路快尽头处,是家近万人的大厂国棉十七厂,20世纪50年代,这个厂出了有名的全国劳模黄宝妹,她现在90多岁了,风采依旧。那个年代,这条路无私地为新中国工业化向各地输送了数以万计的技术工人。
路北,是密如蛛网的街区弄堂。居住着世代与榔头、锉刀、凿子、机床、机器打交道的工人家族。弄堂里的主妇们戴着饭单,围着接水站哗哗的水流,淘米洗菜搓衣服,生儿育女……8路无轨电车沿着这条路,叮叮当当,从大杨浦一路开到大上海。马路南北沿街,粗犷的大工业进行曲码头号子和世俗的人间烟火市井喧嚣相映成趣。
这条路有大上海内在的血、泪、根脉、奋斗和温情以及红色记忆。路边的秦皇岛码头,上世纪初,22岁的周恩来、16岁的邓小平、蔡和森、向警予、聂荣臻……650多人分6批从这里起航,远渡重洋,赴法国勤工俭学,何等意气风发!夏衍笔下瘦骨嶙峋的包身工原型就来自路上第五毛纺厂的前身怡和纱厂。
这条路上住着我初中高中同学,还有曾经一起做学徒的师兄弟姐妹。上世纪70年代我做学徒时,每年大年初一清晨,我拎着一小竹篓苹果,在先驱们登船的码头摆渡去浦东给师父拜年。童年少年,我枕着这路上工厂机器的轰鸣声入睡,呼吸着一路的机油味长大。
世纪之交,这条路突然按下暂停键。城市转型,工业改造搬迁,一路的劳动密集型企业关停并转。纺织砸锭,壮士扼腕。曾经的喧嚣化为一片沉寂。一眼望去,路北民居破旧,曾经像工业血管一样沸腾的这条路,坑坑洼洼七高八低,满是裂缝。那些大名鼎鼎的工厂冷冷清清,人去楼空。目睹曾书写辉煌的老工厂艰难转型的坚韧和悲凉,面对“夷为平地,一直晒着太阳”的国棉十二厂,我似乎听到从冷落斑驳的厂房里传来的我师兄弟姐妹青春的笑语,还有我的父辈,抚摸着亲人一样朝夕相处的车床刨床铣床,酣睡中念叨榔头锉刀的梦呓。全世界老工业基地都经历过这样的艰难,有的就此一蹶不振。
萧瑟秋风今又是,换了人间。进入新时代,这条路不甘沉沦,重燃起了希望。10年中,冷灰色的昔日“工业锈带”华丽转身,成了市民们江边漫步、亲近自然的“生活秀带”。去年10月,我来到这条路,想亲吻这片我魂牵梦萦的土地。一路走来,过往的历史和时尚的风采迎面扑来。上海烟草公司仓库被改造成网红打卡地“绿之丘”,一座空中花园。丘下,芦苇摇曳,杂树生花。中央大厅没有封盖,中庭栽着高大的朴树,白云从头顶的蓝天悠悠飘过。沿着螺旋形的扶梯盘旋而上,登上顶层挑空的环形平台,浩浩荡荡的黄浦江水逶迤而去。对岸是浦东现代化的摩天楼群,近岸是朱红色的塔吊和墙上混凝土的斑驳痕迹。左手杨浦大桥,右手南浦大桥,像两条凌空飘起的绸带。江风猎猎,11岁的外孙和他4岁的妹妹像两只小鹿在沿江木板铺设的栈桥上欢快地奔跑,依稀传来他们的笑声。少男少女们悠闲地漫步。
诚如习近平总书记指出的,“城市是人民的城市,人民城市为人民”。人民的土地,人民的空间,理当人民分享。
春华秋实。“一条路,落叶无迹/走过我/走过你……”这条路,就是杨树浦路。
(作者:毛时安,系上海交通大学人文研究院客座教授,原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政府参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