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3400年前,中国商王朝正处于盘庚迁殷之前的混乱时期。西方地中海克里特岛上,米诺斯王朝的统治正在土崩瓦解,来自北方的迈锡尼人正以摧枯拉朽之势席卷希腊大地。地中海东岸,曾经出现最早古代文明的两河流域和尼罗河流域,此时也发生了一场不同文明之间的碰撞。在美索不达米亚,最早使用铁器的赫梯帝国正在将古巴比伦逼入绝境,亚述帝国正经历着短暂的低潮期伺机再起。赫梯和亚述之间一个神秘的王国米坦尼突然崛起,与正处于史上最强盛时期的古埃及王国结盟并纵横于地中海东岸。这一时期的历史风云变幻对欧洲文明和西亚文明的发展进程产生了重要影响。
近年来的一系列考古新发现使人们对这一地区的历史有了更多的了解。
Ⅰ.真容再现的水底古城
底格里斯河与幼发拉底河一起,为两河流域的古代文明提供了发展的沃土。它蜿蜒流入伊拉克境内后,被建于1981年的摩苏尔水坝拦腰截断。水坝拦截了底格里斯河约80亿立方米水量,形成伊拉克著名的“摩苏尔水库”,为伊拉克北部的发展发挥了重要作用。
进入21世纪,底格里斯河流域旱情时有发生,摩苏尔水库多次干涸,将被淹没在水下的世界展现在人们面前。2010年的一次大旱,使水库中出现了一座约有3400年历史的古老宫殿的废墟。由于水位问题,当时人们无法对其进行深入研究。2018年,水库再次干涸,来自德国和库尔德地区的考古学家对这座宫殿进行了第一次发掘,发现了一座高达2米的泥砖结构的台基和2米厚的墙壁。考古队部分挖掘了8个房间,有些房间铺着烧砖地板,灰泥墙壁上的绘画还残存着红蓝颜色,此外,考古学家还发现了10块刻有楔形文字的泥板。
2021年年底,摩苏尔水库再次出现了大面积干涸,这座宫殿和周围的一些大型建筑的遗址清晰地展现出来,人们确认这座古城是在大坝建造后被淹没的,在被淹没前没有进行过任何的考古研究。干旱为考古学家提供了新的机会,同时也带来了巨大的压力,他们需要在这座古城被重新淹没前尽可能快地进行发掘,尽可能多地开展研究。来自德国弗赖堡大学、图宾根大学和当地的考古学家们从今年年初开始对古城进行了两个月的抢救性发掘,并在今年5月底发布了初步研究成果。虽然这座古城已经再次被河水淹没,下一次深入研究要等到水库再次干涸,此次发掘成果已足以激动人心。
考古学家再次确认了这座古城属于约公元前1550-1350年的米坦尼王国时期。经过对古城遗址的基本勘测,发现除以前发现的宫殿遗址外,还存在多个大型建筑遗址,包括一个有着城墙和塔楼的防御城堡,一个多层的仓储建筑以及一个综合建筑。大型库房建筑曾经存储有大量来自不同地区的货物,表明这里曾经是米坦尼王国的重要中心城市,很可能是传说中的古城扎克古。由泥砖建成的高达几米的墙体尽管已经在水中浸泡了40多年,却依然保存良好,其倒塌的状态表明这座城市很可能曾在发生于公元前1350年左右的一次地震中被摧毁。
考古学家们在一个房间内发现了5个陶罐,其中有100多块带有楔形文字的泥板,其断代大约为公元前1350年至公元前1100年的中亚述时期。专家们认为,用未经烧制的粘土制成的泥板能够在水下保存几十年,这简直是奇迹。这些楔形文字泥板是极其珍贵的历史档案,记载了很多不为人知的秘密。有的泥板很可能是一些重要的信件,发现时还被封存在泥土中。对这些泥板文字的破译很可能成为打开这座神秘的米坦尼王国古城的钥匙。
Ⅱ.夹缝求生的米坦尼王国
在埃及的古代文献中,米坦尼王国的国王被认为与埃及法老、赫梯国王和巴比伦国王享有同等的地位。但迄今为止,人们对米坦尼王国知之甚少,有关这个神秘王国的史料大多来自其邻国的考古资料。
大约从公元前3000年左右开始,被称为胡里安人的民族已出现在美索不达米亚北部。有人认为他们来自遥远的高加索地区,也有人认为他们是地道的本土民族。虽然他们来历不明,但从公元前3000年到公元前16世纪,他们一直是这一地区的主人之一。
历史进入公元前16世纪后,在美索不达米亚这片古老文明的土地上,民族冲突愈演愈烈。逐渐羽翼丰满的赫梯人不断向东南方向发动进攻,伺机扩大自己的领地;古巴比伦已从汉谟拉比时代的顶峰衰落,在公元前16世纪中期被来自扎格罗斯山脉的加喜特人占领;繁荣一时的古亚述王国正处于国运低潮时期。强国之间的博弈为曾经偏安一隅的胡里安人提供了发展良机。在一位名为基尔塔的领袖的带领下,胡里安人于公元前1550年前后在两河流域北部建立了米坦尼王国。在随后大约200年左右的时间里,米坦尼王国统治着两河流域北部的大片地区,王国最强盛时,领土从伊拉克北部的基尔库克地区延续到地中海边。米坦尼的首都瓦舒卡尼可能坐落在哈布尔河一带,具体地址尚未被发现。
忙于征战的胡里安人并没有给我们留下太多的有关米坦尼王国的记录。19世纪末埃及的考古发现和来自赫梯、亚述的一些历史资料使我们对米坦尼王国的命运有所了解。
1887年,有人在埃及古城阿玛纳地区发现了一些刻有图案的泥板,后经系统发掘整理,一共发现了刻有楔形文字的382块泥板。经过专家的判读,这些泥板应该是阿玛纳王宫的档案,上面记载的是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和阿蒙霍特普四世与赫梯、米坦尼、巴比伦等国家的外交信函,后被称为阿玛纳文书。其中编号017-030的泥板与米坦尼王国有关。
从泥板的记载和相关资料我们得知,米坦尼王国建国初期周旋于赫梯、亚述、巴比伦等列强之间,并曾与埃及争夺对叙利亚的控制权。后来认识到对自己威胁最大的是北方的赫梯,米坦尼国王与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二世建立了良好的关系,采取了与埃及结盟抵抗赫梯的外交战略。与埃及的联盟使得米坦尼免除了后顾之忧,公元前1500年至公元前1450年在位的米坦尼国王索斯沙塔尔曾率大军洗劫了亚述的宫殿。
阿蒙霍特普三世时期,米坦尼与埃及关系继续得到发展。根据史料记载,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妻子是王后泰伊,但这并不妨碍他迎娶多位其他王国如巴比伦和叙利亚统治者的女儿。在执政第10年的时候,他娶了米坦尼国王舒塔尔那二世的女儿基鲁克帕。在执政第36年的时候,他再次娶了继任的米坦尼国王图什拉塔的女儿、前国王舒塔尔那二世的孙女。联姻进一步巩固了两国关系,背靠大树的米坦尼王国继续保持着地区大国的地位。
公元前1353年阿蒙霍特普三世去世,阿蒙霍特普四世登基,米埃关系出现了不确定性。面对来自赫梯的威胁日益严重的局面,米坦尼力图稳定与埃及的关系。根据阿玛纳文书第26号记载,在阿蒙霍特普三世去世后,米坦尼国王图什拉塔立即致信埃及王后泰伊,在对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去世表示哀悼的同时,表示愿与新法老继续发展友好关系,并请求新法老赏赐黄金。但米坦尼的示好并未得到所期待的回报,同盟关系遭遇了危机。
此时米坦尼国内也出现了权力之争。在米坦尼历史上,曾多次发生骨肉相残的悲剧。舒塔尔那二世去世后,其子阿尔塔舒玛拉继位,但很快被弟弟图什拉塔谋杀和篡位。而图什拉塔国王也未能逃脱被谋杀的命运,王子阿尔塔塔玛二世将父王谋杀后篡位,另一位王子沙提瓦扎逃往巴比伦,但被拒绝进城,最后不得已投靠了米坦尼的宿敌赫梯。觊觎米坦尼已久的赫梯国王苏庇路里乌玛一世抓住这一机会,对流亡到此的沙提瓦扎王子笼络有加,将自己的女儿嫁给了他,并允诺将帮助他打回米坦尼。篡权上位的米坦尼国王阿尔塔塔玛二世去世后由其子舒塔尔那三世继位。赫梯国王认为时机已到,带领流亡的王子沙提瓦扎杀回米坦尼,助他夺得王位,并以岳父的身份对米坦尼王国进行庇护。强大的米坦尼王国就这样沦为赫梯的附庸。随着赫梯的衰落和亚述帝国的再次崛起,米坦尼在公元前1350年左右被亚述帝国控制,最终在公元前1260年彻底被亚述吞并。
辉煌不到百年的米坦尼王国从不可一世沦落到夹缝求生,最终被宿敌所灭。究其原因,国际环境固然重要,但国内动乱是决定性因素。权力之争为身边虎视眈眈的赫梯帝国和亚述帝国创造了机会,最终导致王国覆灭。
Ⅲ.无暇他顾的“改革法老”
埃及曾经一直借助与米坦尼的关系插手美索不达米亚地区事务,但阿蒙霍特普四世登基后,改变了支持米坦尼的政策,埃及对美索不达米亚的影响被削弱,亚述帝国成为最大获利者。
2021年4月,埃及考古学家宣布发现一座被称为“阿顿的崛起”(“阿顿”也被译为“阿吞”,是古埃及太阳神的名字)的古城。关于这座古城早有记载,但一直不知所终,因此这一发现具有重要意义。古城保存良好,考古团队挖出了人类残骸、彩陶、戒指、圣甲虫等。虽然古城规模尚未完全确定,但阿蒙霍特普法老的印章和储酒器盖子上的象形文字都表明,古城属于阿蒙霍特普三世统治时期,距今已有约3400多年历史。在娶了米坦尼两代公主的阿蒙霍特普三世执政期间,这座城市曾十分繁荣。而在图坦卡蒙统治时期,这座城市逐渐被废弃。
阿蒙霍特普四世曾与父亲共同执政,对父亲的执政理念十分熟悉。但公元前1353年他正式继承王位后,很快宣布放弃自己含义为“阿蒙神的仆人”的家族名字,将“阿蒙霍特普四世”改为“埃赫那吞”,意思是“献给阿吞神”。这标志着他放弃了阿蒙神的崇拜,改为信仰太阳神阿吞。
改名只是他实行新政的开始,他随即宣布放弃历代古都底比斯,在荒漠中建设一座新的都城“埃赫塔吞”,意思是“太阳神阿吞的地平线”。
埃赫那吞在位17年期间,大力实行改革,他大大削弱了埃及众多阿蒙神庙祭司们的权力,使国家摆脱了祭司的控制。在他大力倡导下,埃及的艺术风格也发生了变化,从千篇一律的僵硬风格变得生动起来,并开始了对细节的重视。
但是他去世后,他的儿子图坦卡蒙登基后便将父亲的改革措施全部废止,此后,“埃赫那吞”的名字被从历史中抹去。帝国的首都也迁回底比斯,曾经的都城埃赫塔吞于公元前1332年被彻底遗弃和拆毁,湮灭在黄沙中。随着“阿玛纳文书”的发现,这座现在被称为阿玛纳的古埃及都城重现于世。沙漠的干燥气候使得这座古城结构基本完好,成为古埃及这段改革历史的见证。
使得阿玛纳古城流传于世的不仅是“阿玛纳文书”,还有关于阿蒙霍特普四世的妻子纳芙蒂蒂王后的美丽传说。1912年出土的纳芙蒂蒂塑像使今天的人们得以目睹其芳容,但她的身份依然是历史上的谜团。有人认为他是丈夫埃赫那吞法老的姐姐,古代埃及法老和姐妹成婚很常见;也有人认为她是来自米坦尼王国的公主。在埃赫那吞法老执政期间,米坦尼王国遭遇内外双重危机,最终被亚述人吞并。两国之间的历史友谊使得米坦尼公主投奔埃及成为可能。
阿蒙霍特普四世登基后全力实施自己的改革理想,但从他去世后所有改革措施被一一修正的现实看,他当时所遇到的改革阻力之大超出了我们的想象。也许因为国内改革消耗了他太多的精力使他无暇关注外交事务,也许因为他决定改变以往帝国向西亚扩张的外交政策,人们对其未能继续对米坦尼提供支持的真正原因不得而知,但其后果是对地区局势产生了严重影响。
“阿顿的崛起”的发现被认为是继图坦卡蒙墓之后埃及考古的又一重大发现。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埃及学教授贝特西·布莱恩认为,这一发现不仅能让我们得以窥见古埃及人在帝国最富裕时期的生活,而且有助于揭开为什么埃赫那吞法老和王后纳芙蒂蒂下决心从底比斯迁都阿玛纳这一历史谜团。
Ⅳ.古埃及与米坦尼相遇的迦南地
无论是争夺对叙利亚的统治,还是政治联姻,埃及和米坦尼的关系剪不断理还乱。这两个古老的王国最初是如何相遇的,这也是考古学家关注的问题。地理上从埃及到米坦尼,陆上最便捷的通道是经过现今以色列和巴勒斯坦所在的迦南地。
2013年11月,据国际媒体报道,考古学家在以色列的古城盖泽尔遗址下发现了一个更加古老的城市遗址。其实考古学家从20世纪初便开始在这里进行考古发掘,很多专家都认为这是一座公元前10世纪至公元前8世纪的古城,但随着陶器碎片上出现了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圣甲虫护身符,考古学家将这一遗址的年代向前推到了公元前14世纪前后,即阿蒙霍特普三世执政的年代,也就是说这座古城已经存在了约3400年。考古专家们对这一发现并不感到惊奇,因为这一带是古代连接埃及和两河流域的重要的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陆上通道,埃及、叙利亚、美索不达米亚和安纳托利亚之间的人员往来和贸易交流必经于此。当时,谁控制了盖泽尔,谁就控制了这条经济和人员交流的大动脉。阿蒙霍特普三世护身符的发现,足以说明这里是当年连接米坦尼和埃及的大通道。
另据以色列《国土报》2016年1月报道,以色列海滨城市纳哈利亚的一处考古遗址与盖泽尔的新发现属于同一时期,是一座有着约3400年历史的迦南城堡。与盖泽尔不同的是,这里离大海更近。据以色列考古学家考证,这座古代城堡应该是为地中海上航行的水手们服务的行政中心,城堡旁边很可能有一个重要的码头。这座城堡历史上至少被烧毁了四次,每次都得以重建,可见它是一座具有重要功能的建筑。
古迹中发现了大量的谷物、豆类和葡萄籽的残骸。在被烧毁的房间中发现有人形和动物形的陶土雕像、青铜武器和陶器,这些显然并不是产自当地,而是来自其他地区。这些发现都表明,在约3400年前,迦南地是连接东西南北的重要枢纽。但当时生活在这里的迦南人都是些什么人,他们的政治体系如何,他们的生活如何,他们的文化如何,人们依然知之甚少。在那个时期,埃及已经通行古埃及文字,美索不达米亚也早已流行了楔形文字,但在以色列的考古遗址中,除了圣甲虫表明阿蒙霍特普三世的年代外,尚没有发现有任何重要的文字资料。
三千多年过去,神秘的米坦尼王国、强大的阿蒙霍特普三世、立志改革的埃赫那吞法老、远嫁他乡的米坦尼公主以及来往于迦南地的路人,都早已被湮没在历史的尘埃中,等待人们进一步去发现。古埃及王国、米坦尼王国、赫梯帝国和亚述帝国之间的恩怨情仇都已化为不同文明交流的印迹,永远地留在了人类文明发展的史册中。
(作者:尹亚利,系北京外国语大学客座教授、希腊研究中心名誉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