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得在青少年时期,我经常乘轮渡到松花江北岸的太阳岛去走一走。那里幽静,空气清新,无疑是一个解除疲惫、放松身心的上佳之地。大千世界总有许多莫名的困惑、未知的压力和难言的痛,毕竟无法将这一切都向朋友、同事、内人以及儿女倾诉——只有大自然才是你宽厚且仁慈的倾听者,能带来心灵的抚慰。
地处江北的太阳岛,鸟儿们的啁啾俨然天庭的音乐,没有人打扰它们。春日的阳光明亮、和煦,暖暖地、轻轻地铺在身上,令人沉醉。是啊,在喧嚣的都市,在网织的街区,若想一个人静一静,那也不过是斗室里的静,是机械的静,是凝固的静。那种局促而狭小空间里的静是无法排除你的愁绪、解开你的心结的。
眼下正是人间四月天。四月的北国,四月的冰城,四月的哈尔滨,四月的“东方小巴黎”,四月的“远东莫斯科”,仍春寒料峭。放眼望去,似乎没有多少绿色。然而,树的枝条分明变柔了,轻轻地,婀娜地舞着,枝蔓上无数的叶苞让树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绿,正伴随地下升腾的阳气,若有若无、似云似纱地飘浮在树林和灌木之中。若将清冷的空气含在嘴里,便会品出一丝丝的甜来。哦,春来了!十里长堤下等待解冻的大江,已然不是严冬里的模样了,灰蓝色冰封的江面已经绽出了无数细细的纹络,深深浅浅,层层叠叠,悄然向四处蔓延。我知道,当春风越过万里长城,掠过这冰封的江面,桃花水便会从绽裂的冰隙中涌上来,一簇一簇地泛开,很快布满整个江面,随后,水下厚厚的冰层开始崩裂,发出美妙的、让人沉醉的脆响。一江春水又恢复了它固有的奔涌之势,载着无数冰排向东迁徙,那场面是何等壮美!
虽然太阳岛有过人工的规划,但她依然保持着大自然的本色与勃勃的生机。她是大自然对冰城人的慷慨馈赠。
我缓缓地漫步在小路上,榆树、槐树、柳树、杨柳、核桃树、丁香树与我结伴同行。我走上了那条百年前俄国人修建的方石路,欣赏路两旁一幢幢俄罗斯风格的建筑。这些已然陈旧或者新建的俄式洋房,已经和环境浑然成一体,充满诗情画意。这里游人不多,三三两两,他们都懂得享受自然之美。停下脚步,手托一枝变柔了的枝条,看着上面着满的小小的、有序的褐色叶苞,你分明听到了生命悄然分娩的声音。
我知道,当春风涤荡这里的时候,当和煦的阳光抚过的时候,这娇嫩的新绿会变成一件件偌大的霓裳,渐次缀满娇媚的小桃红、鹅黄色的玫瑰、多彩的刺槐,接着便是紫色的丁香花。倏忽间,想起鲁迅先生笔下上野的樱花。两厢相比,暮春时节,松花江两岸,十里长滩婆娑不绝的小桃红,是名副其实的桃花雨了。千万朵小桃红绽满枝丫,风轻轻一拂,或不经意地一触,那粉红的花瓣便如雨般落了下来,斯境斯情,毫不逊色于日本的樱花、荷兰的郁金香和法国的薰衣草。
继续向前走,视野里,空旷的太阳岛像一幅迷人的水彩画——哈尔滨人喜欢水彩画无疑是受到早年侨居于斯的俄罗斯画家的影响,他们的水彩画多是对自然的描写,大到风光,小到花瓶,无一不沐浴着自然的天泽。
漫步之中,我突然看到路两旁几多被闲置的漂亮的俄罗斯单体楼,它们已然破败,然而从剥落的油漆和腐朽的窗棂上,依然可见当年的高贵、卓尔不群。它们被闲置在那里,静静的,静静的,或等待死亡,或等待重生。这一路最让我痛心的莫过于曾经的那家工人疗养院。这些宏大的俄罗斯式建筑是那么美,那么典雅,从整体到细节无一不是艺术的杰作。据说,工人疗养院已被挪到了另外一个地方,有了一组崭新的建筑。于是,由草地、树丛、雕塑簇拥着的疗养院的主楼、俱乐部和办公楼就那么静静地闲置着,让人心痛。倏忽间,我想到了那座新建的哈尔滨大剧院,它固然是美的,富有现代气息,然而眼前这组漂亮的俄式建筑更是充满艺术风情,如果把它重新改造成一座音乐艺术学校,那该多好。如此,那些散落在城市各个角落的音乐艺术班就可以整合,让小孩子们在这么美好的环境里得到艺术的熏陶。
追本溯源,哈尔滨是一座有着艺术传统与艺术传承的城市,世界上最优秀的交响乐、歌剧、舞台剧,甚至滑稽剧都曾在这里上演,世界上顶级的艺术表演家和演奏家,也曾在这里演出。哈尔滨很早就开通了环球旅游列车。艺术不仅仅是至上之美,更是一面旗帜、一种无言的召唤;城市之魅力也不仅仅来自风光,还来自它的艺术气质。到这里来的外乡人不单是要享受各种各样的啤酒、红肠、香肠、罗宋大菜等东欧美食,品尝当地的风味小吃和粗犷的农家菜——如同到维也纳,不仅仅是为了欣赏那座城市的特色建筑和贝多芬的雕像,到纽约也不仅仅是为了体验第五大道的繁华,还要去金色大厅听爱乐乐团的精彩演奏,到百老汇欣赏世纪经典剧目的演出,这样才不虚此行。是啊,当年哈尔滨也是一座充满旋律的城市,漫步街头,你随时都能听到从普通的民宅里传出的钢琴、小提琴、大提琴、手风琴、长号、黑管的演奏。试想,世界上有多少城市在这一点上可以跟哈尔滨媲美?不禁浮想联翩:在哈尔滨,漫步在太阳岛的林荫道上,嗅着令人沉醉的紫丁香的香气,驻足观赏月光下银色的江水,听着从曾经的哈尔滨工人疗养院那充满风情的建筑里传来的乐曲,那是何等的享受!这才是哈尔滨的文化气质所在。
疗养院广场上曾矗立着一座雕塑,那是艺术之神,是哈尔滨的音乐之神。它无依无靠,孤独且落满了灰尘,但保持着艺术的姿态和微笑的表情。
就在离开太阳岛后不久,我听说哈尔滨市政府正在征集关于太阳岛上闲置建筑如何利用的建议。幸甚至哉,春天总是充满希望,总能带来令人欣喜的消息。
(作者:阿 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