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故事】
壹
黑色商务车如一只低飞的鸟,沿水石岭的山路盘旋而上。十八盘,这地方的人都这么称这条路。十八,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量词,而更像是一个形容词,山路弯弯曲曲,百转千回,究竟有多少道弯,很少有人能说得清楚。小白勉强数过了一半的弯道,眼睛就被路两旁的树木牵走了。车窗外,树木蓊蓊郁郁,密不透风,看不到天,也见不到泥土,入眼的全是绿色,深绿色、浅绿色、墨绿色……层层叠叠,无穷无尽。这样的景色,让她不由得心生欢喜,禁不住想要欢叫起来,可就在此时,“咔嚓”一声,车却停住了。
车卡在路中央的一堆积土上。那堆积土,老崔也是看见的,但他自恃商务车底高身长,便没把它放在眼里。没想到正是这车长害了他,车的前轮已经过了积土,后轮却还没有跟上,“咔嚓”,车底盘就这样被泥土卡住了。
怎么办?怎么办?最后跳下车来的泮老师有些不安,她扭动着肥胖的身子着急地问。小白睥睨了她一眼,她似乎有所察觉,脸上更加不自然起来。老崔安慰她说,没事,我有办法。
老崔能有什么办法呢?无非就是回到车上猛踩油门,前进、倒挡,商务车“嗡嗡嗡”地叫着,像一只发了疯的牛,但两只后轮悬在半空,任凭它怎么转,车子就是不肯移动半步。老崔只好再次跳下车,围着车子查看了一圈说,只能挖土了。
老崔往四周转了转,找来一块类似铁锹头的石头,将身子趴到车下,开始往外铲土,一会儿的工夫,他的脸上便挂满了汗水和泥污。纤细的小白和肥胖的泮老师各捡来一根树枝凑过来想帮忙,被老崔阻止了,“走开,走开。”他说道。毕竟是女人,脸上还化了妆。两人只好讪讪地退到一边。泮老师忙着打电话,但电话总是打不出去,她看看手机才知这山林中没有信号,于是便扭动着身躯走向远处,边走边举着手机找信号。小白则走进路旁的林中,复又享受眼前的绿意去了。
眼前的绿意,却又不是在车上感受到的样子,绿意葱茏,却显杂乱,加上热浪翻滚,小白瞬间就对这绿感到了厌烦。她抬头四顾,山野寂静,除了天上的飞鸟和路边的昆虫,有生命的可能就只有他们三个人了,想到此,她心情沮丧地一屁股坐到了树荫里。
贰
这是公司的心意,把两个装满钱的信封递给小白时,老杨意味深长地对她说,你一定要亲手送到两个孩子的手中。
小白点了一下头,没有说话,她明白老杨的意思。
老杨算是个良心企业家,经常做些善事回报社会:六一节给学校捐书本课桌、重阳节到敬老院送面粉鱼肉、春节中秋时慰问孤寡老人……这次,是老杨与一个叫做“爱的传递”的爱心团队首次合作——资助两名今年参加高考的贫困学生,胖女人泮老师就是这个爱心团队的负责人之一。因是第一次合作,老杨本有意亲自前往,却不想临时有要事急办,便只好委托小白和老崔拉上泮老师同去。
泮老师向他们提供了两个受助者的资料,一个叫冯之超,一个叫牟小贝,都是今年的应届高考生,高考成绩也都不错。
冯之超是五十里外的唐家泊村人,八岁的时候,父母吵架,父亲失手致母亲死亡,被判刑入狱,小冯从此跟着爷爷奶奶生活。两年前,爷爷奶奶相继去世,小冯一度想要放弃学业,幸好,泮老师的爱心团队资助他完成了高中学业。此次高考,小冯成绩不错,超过一本分数线七十多分,他的志愿是报医学院,但昂贵的学费让他犹豫不定。
牟小贝的家则在更偏远一些的铁口镇,那里是一片山区。这是牟小贝的第二个家。在她十岁的时候,父亲患病去世了,母亲带着她嫁给了现在的父亲,母亲和继父又有了一个小弟弟,现在已经五岁。继父三年前遭遇一场事故伤了腿,此后只好以放羊为生。更不幸的是,小贝的母亲年前被查出癌症晚期,这个刚见到一点曙光的家一下子又陷入了绝望之中。
按事先规划好的路线,他们先去近一些的冯之超家。去冯之超家要经过一条大河,往年时雨水充盈,河水浩荡,甚是壮观。但今年奇旱,河流干涸,河床裸露,河道旁的田地里,半人多高的玉米们蔫头耷脑立在田中。
男孩冯之超也像一棵营养不良的玉米秸似的站在一处破败的院落前等着他们,这是他的家。小冯平时住校,高考后又在外打工,家大多时间是空置的,门口和院子都长满了杂草,现在这些草已经被割倒了,余下一排排参差不齐的草根,如人刚理过头发似的。房间内摆设简单,除了一口大衣柜和一只木箱子,再无家具,窗户上的玻璃有两块已经破碎,被冯之超用一张透明的塑料纸钉上了,却有一只角张了起来,在风中不时地飘摇着。小冯有些少年老成地告诉小白等人,明天,他要去狱中探望一下父亲,给他报个喜,同时也道个别。“然后,我还想去看看姥姥。”小冯说,自从妈妈死后,姥姥便断绝了和他们家的联系,他不知姥姥现在肯不肯认他。最后,小冯又有些惆怅地看着眼前的房子说:“上大学后我便会远走他乡,这个家,也不知多久才会再回来。”
听到此,小白的心里一颤,心底莫名生出一股忧伤,眼睛里也不禁有些湿润,她没有再问许多,便把带来的资助款交给了小冯。
返回的路上,小白想起该给老杨汇报一下考察情况,想了想,便给老杨发去了一张照片,照片上,一角随风飘摇的塑料纸格外得刺眼,除此而外,她没再说一个字。
叁
在水石岭隧道打通之前,十八盘是跨越水石岭的唯一通道,道路弯弯曲曲,从岭下盘到岭上,又从岭上复盘至岭下,异常难行,是出了名的鬼见愁。隧道打通后,便再也没有车辆走这条路了。
去牟小贝家,必经水石岭,走十八盘,则纯属老崔临时起意,他眼角的余光瞥到了小白眼里的好奇,于是方向一打,商务车便拐上了山路,只是,他没想到,路上会有一堆积土。
老崔铲一会儿土,就回到车上踩油门,前进、倒挡……再铲一会儿,又回到车上踩油门,前进、倒挡……车子“吼吼”地叫着,却始终稳若磐石。如此三番五次,老崔不禁有些气馁起来。
这时,远处的泮老师却忽然大声欢叫起来:好了!好了!找到援兵了!说着,她从远处的高地向这边一溜小跑过来,小白有些担心地看着她,生怕她一跤绊倒,整个人从上面滚将过来。
老崔趁机从车下钻出来躲进树荫里。泮老师也气喘吁吁地躲了进来。她说,她已经联系上了团队里的同事,同事正在联系周边的朋友,援兵马上就找到了。“只是,可能要等一小会儿。”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着,竟然像个做了错事的孩子似的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小白也跟着笑了一下。
小白有些不能理解眼前这个女人。她看过她的简历,她是一名小学特级教师,两个女儿也都学业有成,家庭幸福,衣食无忧。退休后,她本可以安享更美好的生活,却一头扎进“爱心传递”里再也不出来了。在这个民间组织里,所有的参与者都是义务工作,他们不拿一分钱的报酬,却时不时地要把自己的收入倒贴进去。走访、调查、吃住、拉赞助……如此等等,都是团队人员自掏腰包,泮老师的工资也大部分都贴在了里边。
小白觉得,泮老师真是个好人,只是她胖胖的体型却让小白怎么也对她好感不起来。
小白不喜欢胖女人,她的继母就是个这样的女人。因为继母的原因,上大学后小白便很少回家了,她对家的感觉越来越淡,偶尔回家一次,她也是对父亲和继母爱搭不理的。有一次知她回家,父亲特意买回一条活鱼,继母说这鱼新鲜,烧汤吃最好,她却说不,偏要红烧。结果那条鱼红烧出来后,她一口也没吃。她不爱吃红烧鱼,但她却一定要红烧。
而不久之后,她也将像冯之超一样外出求学,不同的是,她是去国外,而她的那个家,她很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了。
救兵迟迟未见音讯,泮老师正打算再次踩着白花花的日光,举着电话去找信号时,远处的路上却突然传来“扑腾腾”的三轮车声,三个人同时惊喜地望了过去。
驶来的却不是他们期盼已久的救兵,而是一个急着赶路的中年男人,他把半新的三轮车开得如脱缰野马,老崔向他招手致意,他却视而不见,只将车把灵巧地一扭,轻便的三轮车便从商务车旁的空隙中“腾腾”地驶了过去,一阵风似的跑走了。老崔有些扫兴,泮老师也只好重新走进了明亮的日光里,向远处走去,但走了几步,她却看见刚才的那辆三轮车又“扑腾腾”地驶了回来。
三轮车男人是特意回来帮助他们的。“你们怎么走这里?这条路很久都没人走了,”男人说,他也是有急事要到山中的亲戚家去,才走的这条路。说着他动手去解三轮车上的一根绳子,“刚才走得急,路上才想起可以试试用这根绳子拉动一下你们的车。”男子有些歉意。老崔大喜,赶紧上前帮忙。中年男人的腿脚看起来不太灵便,但手上的功夫却非常了得,说着话的工夫就和老崔系好了绳子,然后各自上车,开始拉动。
三轮车在商务车后,老崔换了倒挡,二人同时开动,三轮车“突突突”地冒着黑烟,粗壮的绳子被拉得像根棍子,笨重的商务车却只是颤抖了几下,依然没能挪动半步。再拉,再试,依然如此,反复几次,只好放弃。三轮车男人又将车开到商务车的前头,依法再试,但试了几次,还是无法拉动。三轮车男子显得有些焦躁,他抹了一把头上的汗水,不经意似的看了一眼天空,太阳已经跑到离树梢很远的地方去了。老崔有些过意不去,要他有事先忙去,“我们的救兵一会儿就到。”男子撇了撇嘴说,这山方圆数里都没人家,一时半会儿哪里会有救兵来?说着,他趴到商务车下,仔细研究了一番,拿起老崔刚用过的那块石锹就是一阵猛铲,老崔见状,也忙钻到车下帮忙,二人铲了一会儿土,起身再试,商务车居然一下子就冲了过去,众人一起欢呼起来。
中年男人解下绳子就要离去,老崔一个劲地说着感谢的话,小白觉得老崔的话太苍白了,就从身上拿出几张钞票硬要塞给男人,男人红着脸用力摆着手说:“不可以,不可以!”
小白说:“有什么不可以的?这是您应得的,您是不是嫌少?我再给你加两张。”
男人有些生气地叫起来:“你这是什么话?我就是顺便帮个忙,怎么可以要钱?”说着,他扔下小白硬塞过来的钞票,跨上三轮车扬长而去。
肆
出了十八盘,前面就平坦了许多,但很少跑山路的老崔还是迷了路。跑出好远,他才看到了路旁停着的一辆农用车。老崔忙开过去打听去铁口镇的路,小白则一眼就看见了农用车上拉着的十多条淡水鱼,那些鱼,躺在车底的一些残水里,有的张着嘴大口喘息,有的则已经瞪了白眼,翻了肚皮。小白问车主怎么会拉这么多鱼?车主说,前面有个大水库,往年没干过,今年却彻底干涸了,水没了,库里的鱼就被人捞了出来,车里的鱼,就是他捞出来的,他正寻思着找家饭店卖了它们。“这鱼好啊,”车主说,“天然野生,没污染,又新鲜,若不是天旱,一般人哪会吃到?”
小白心念一动,犹豫了一下,还是掏钱出来挑了一条最大的鱼,鱼鼓着白眼,却还有气息,小白跟车主讨了一条大塑料袋子,将鱼放到里面,又装了些水,这才放到车厢里驶上了去往铁口镇的路。
路上,小白给鱼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了老杨,老杨回:“好鱼,回来红烧。”
小白回:“此鱼宜烧汤。”
老杨发了个开心的表情,回:“两吃吧,鱼头红烧,鱼身烧汤。”
小白选了个笑脸,犹豫了一下,又删除了。
临近傍晚,他们终于找到了牟小贝的家。牟小贝比小白想象的要瘦弱一些,她正一边哄着年幼的弟弟,一边张罗着把一只山羊圈进圈里。牟小贝是个快乐、开朗的女孩子,在她的脸上看不到生活的艰辛与不易。她开心地告诉小白,自家的这只羊就快要生了,她希望能在上大学前见到小羊的顺利出生。“你说会吗?姐姐。”
“一定会的。”小白说。牟小贝高兴地跳了起来。
小白等人走进牟小贝的家里,小贝的母亲躺在炕上,虽然盖着一床被子,但众人依然能看出她身体的异样。泮老师找了一圈没有看见牟小贝的继父,便问小贝他去哪了?牟小贝说,这几天,父亲一直在张罗她的学费,今天,他去亲戚家借钱去了。只是,他们家已经跟亲戚借过很多次钱了,不知这次还能不能再借来。“不过,”小贝又说,“我不怕,上大学后我可以勤工俭学,还可以打工挣钱,我一定要完成学业,我还要帮助弟弟也上大学。”
把最后一个信封交了出去,小白他们的任务也就算完成了。要上车的时候,小白忽然想起一件事情,她叫小贝,“小贝,小贝,你来,”她把车上的那条鱼拿了下来递给小贝,“这条鱼做给你母亲吃吧,可以烧汤,也可以红烧。”小贝推辞说:“姐姐,我妈妈不吃鱼,她信佛,她这辈子一条鱼也没吃过。”小白说:“那就留着你和弟弟吃。”小贝想了一下,忽然说:“姐姐,我可以随意处理它吗?”小白说:“当然可以。”
小贝于是一手接过鱼,一手拉起小白的手就向前跑,小白不知她要干什么,便好奇地跟着小贝向前跑去。远远的,看见一个大水库,水库里的水已经干涸得快见底了,但水库的模样仍在。在水库的深处,还有一汪不算少的水,水在夕阳的映射下,正泛着粼粼金光。牟小贝提着鱼袋子,小心翼翼地跑下堤去,小白跟在她的身后,她们一前一后向那水库深处跑去。她们先是穿过了一处苹果园,接着又跳下了一块高粱地,然后穿过一丛杂草丛生的坡地,踏上了一片裸露着的沙石滩。再往前走,脚下就有些泥泞了,她们踮起脚,踏着泥泞小心翼翼地前行,即便如此,小白还是脚下一滑,差点摔倒,牟小贝忙转身搀扶着她,二人帮扶着,终于走到了那汪深水处。
水不似在远处看着那么清澈,更接近于混浊,但风一吹,她们还是嗅到了清新的水气。小白站到一块大石上,看着小贝打开鱼袋子,将鱼和水一股脑儿地倾倒进水中,但让她们失望的是,那鱼却没有一点反应,翻起白白的鱼肚子漂在水面上一动不动。小贝有些伤心地说:“姐姐,鱼是不是死了?”
小白走过去搂住小贝的肩头,安慰她说:“没事,小贝,鱼是缺氧太久了,它需要有个缓歇的过程,一会儿就好了。”
小贝就把头靠在了小白的怀里,两个女孩就这样相互依偎着站在水边的石头上等鱼醒来。
(作者:乔土,其小说作品散见于各文学期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