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雪期把时间拉长。在崇礼这地方,只有慢下来,你才能咀嚼出雪的味道,才能读到隐匿在时间深处的秘密。一村一庄,一山一石,一沟一壑,像饱经沧桑的老者,又似活力满满的青年,它们与雪为伴、依雪而生,把一个又一个肥厚的过往藏在雪里,把一个又一个美妙的愿望写进雪里,向着美好的未来且歌且行……
壹
山坡上,丛林间,沟壑里,雪迹斑驳,肥肥瘦瘦。暮春时节,花开了,山也绿了,但雪还在。它们像时间老人于冬日遗落的棉絮,大团小簇被风吹得东散西落。车在高速路上飞驰,峰回路转,或从深长的隧道里钻出,除了明媚阳光下的青山繁花,最惹眼的,只剩下雪了。
十年前的四五月间,我随省里的文物专家刘教授一行初到崇礼,考察位于崇礼境内的长城。
车下高速,左转右拐,颠颠簸簸,像坐轿子。绕过几个村庄,沿着山路盘旋而上,至山顶处,无山体遮挡,丛林置于脚下,视野瞬时宽阔。天挂在头顶,蓝得晃眼,云镶在天上,白得夺目。举目四野,群山远远近近,层层叠叠,起起伏伏,高大的风车矗立山巅,天地辽阔,山河秀丽,动静相宜。
远远地,蜿蜒如龙的长城被眼睛捕获。与承德的金山岭长城和北京的八达岭长城相比,崇礼的长城少了垒砌的青砖和整齐的建构,但人类的智慧恰是在这平淡无奇中创造奇迹。青色的,褐色的,土黄色的石块,或大或小,或圆或方,它们依形而置,就势而垒,严丝合缝,罗列出一道超人高的石墙,绵延在群山之间。
尽管阳光明媚,尽管时至暮春,站上长城的脊梁,依然能够看见斑驳的雪影。时隔多年之后,我总喜欢闭上眼睛回忆当时的景致:古老的石头被现实的积雪抚慰着,历史与当下,悄无声息地实现了一次又一次亲密接触。
雪与石涂抹的景色,给了我更多了解崇礼的时间。
崇礼这地方,地处燕山山脉边缘,华北平原与内蒙古高原交汇于此,历来为兵家必争之地,也是重要的边防要塞,修筑长城抵御外敌也就理所当然。据史料记载,崇礼境内分布着多代长城,燕、魏、赵、秦、唐、辽等时期均有修筑,尤以明长城最为壮观,达近百公里。石砌的城墙,底宽丈六,顶宽八尺,高过丈七,站台、瞭望台、烽火台一应俱全。刘教授告诉我,崇礼的长城资源非常丰富,东面为燕、北魏、明长城,西面接赵长城,南面为北魏、明长城,北面为秦汉长城,璀璨的长城文化在这里可见一斑。
时间的尘埃遮掩了历史,一块块石头是最真诚的诉说者,而雪,是最忠实的倾听者。在长达五个多月的时间里,石依偎着雪,雪拥抱着石,一个不紧不慢地讲,一个安安静静地听,多么温暖的画面啊!
是的,星月轮回,春秋更迭,经历过多少次风雨洗礼,又经历多少次冰雪消融,石头依旧坚硬如斯,雄伟的长城依旧巍然挺立。身在长城之上,我的身后是部族交错时的群雄争霸和金戈铁马,而我的前方就是锦绣山河,青山绿水。
贰
其实,欣赏最有蕴意的雪景,还是要到山村去。
掩映在群山里的村庄,慷慨地迎接了雪的到来。白的宽宽窄窄的田,白的弯弯曲曲的路,白的高高矮矮的房,与白雪漫漫、青青黄黄的山林融为一体。尽管,少了些炊烟袅袅,依然不失素雅和明净,不失冰寒里流淌着的些许温暖。行走在披雪的村庄,少见人来人往,却闻得见空气里飘散的饭菜香,那是混合着莜麦、土豆和黄糕的味道。偶有几声犬吠和牛羊的哞叫,或者有风吹过,雪花漫舞,安静的山村瞬时多了几分灵动和生机。烟火人间,因雪而美。
我对这样的景象记忆尤深。那是五年前的冬天,当时,我受邀去采风当地的脱贫攻坚工作。因了这个缘故,我对崇礼有了更为清晰的认识。
在崇礼,除了以“营”入名的村庄之外,高居榜首的,大概就是“沟”了。青虎沟、瓦房沟、达连沟、大水沟、四台沟、二道沟、龙门沟、刷子沟、狮子沟、柳条沟、杨树沟、南泥沟、夹道沟、圪料沟、车牛沟、碌碡沟……这些村名,简单纯朴,却又形象生动,满满的画面感。
某种意义上讲,“沟”代表着什么?山区、闭塞、贫穷之类的词汇,或多或少总要与之产生某种联系。很长一段时间里,这里也确实如此。那时候,崇礼还是河北省垫底的国家级贫困县。曾经有一段顺口溜道出了其中的贫寒:一条马路尽是坑,十字路口一盏灯,十五瓦灯泡照全城……当地政府工作人员告诉我,党的十八大之前,世代生活于此的崇礼农民收入微薄,在黑黑白白的日子里过着清清贫贫的生活。
我去的时候,崇礼早已摘去贫困地区的帽子。时已入冬,雪落村野,在门二营村,人们告诉我,夏天来特别好看,千亩田地,蚕豆苗碧绿如海,若逢盛花期,蔚为壮观。那时候开始,门二营村与农业开发公司合作,通过土地流转的方式打造蚕豆种植、加工、旅游产业链,不仅让本村农民摆脱了贫困,还辐射到周边四个村。
在西狮子沟村,一条通往草原天路的必经之路将村庄一分为二。曾经老旧的房屋正在拆迁,扶贫搬迁及中心村改造而建的新楼房项目已见端倪,“楼上楼下,电灯电话”的梦想,变成了现实。说起生活上的变化,建档立卡户史大姐告诉我,以前靠打零工挣钱,一年下来,省吃俭用收入不足万元。这两年,她到滑雪场的餐饮部当了服务员,管吃管住,月入三千,收入稳定,很是满足……
白雪映着蓝天,透过车窗向外看,明媚阳光照射着的山林和土地,白得刺眼,白得迷人。俗话说,瑞雪兆丰年。国家惠及于民的好政策,又何尝不是一场“瑞雪”?这又使我想起史大姐话语中的“滑雪场”,崇礼这地方,因雪闻名,生活在这里的崇礼人,依雪而生、靠雪致富,陡然间,我竟然对这铺天盖地的雪肃然起敬起来!
叁
宽宽窄窄的白色从山顶铺展下来,像一条条玉带,又如“飞流直下三千尺”的瀑布,阳光照射下,白色涌动,山体泛光。
2020年刚刚入冬,雪还没有来,我们却看到了雪。
这里是崇礼众多滑雪场中的一个。机器轰鸣,巨大的喷射力把雪花洒向山体,时间不长,便铺满厚厚一层。尽管少了天然雪花的花瓣和外形,但人工造雪不受天气影响,紧密、瓷实,随时可以满足人们对雪花的渴盼和向往。当地人告诉我,自从成为冬奥会分赛场举办地之后,崇礼的滑雪场每年有新建,上至耄耋老者,下到咿呀学童,冰雪运动已经受到越来越多人的喜爱。
人们对于雪的喜爱,又何尝不是对大自然的喜爱呢?
这是我第三次到崇礼。这一次,除了见到日渐蓬勃的冰雪产业之外,我还结识了一个小山村。太子城,一个注定被世界记住的中国小山村。这里是奥运村所在地,施工收尾如火如荼。明净宽敞的宿舍楼整齐林立,餐饮、商店、休闲等配套设施一应俱全。距离奥运村百余米便是新建的高铁站,出站即可进村,出村即可进站,如此便捷,实属罕见。
曾经名不见惊传的小山村,摇身一变,世人皆知了。
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曾经破败的小山村里却藏着一段关于“太子”的传奇,太子城之名也由此而来。传说毕竟是传说,太子城真的存在吗?我在已经挖掘出来的遗址数据中找到了答案:太子城遗址为一座长方形城址,南北400米、东西350米,总面积14万平方米。现东西南三面城墙存有地下基址,北墙基址被河流破坏无存,残存三面墙体外均有壕沟……对于太子城的规模与壮观,元朝诗人郝经曾写下这样的诗句:参差雉堞云间横,鳌头岌嶪擎长鲸,壮哉三都与两京,殿阁楼观颃空明。丹雘峭丽欹且倾,烟气荏苒摇旆旌。
一个有着历史、藏着传奇故事的山村将要迎接来自五湖四海的宾朋,想一想都是一种欢喜和自豪。
华夏历史在冰雪运动中走向世界,世界宾朋在冰雪运动中感受华夏历史,这是中国向全世界张开怀抱的最好礼物,这也是命运与共、文化交融、文明共建的难得机缘。
肆
“应是天仙狂醉,乱把白云揉碎。”
我想,引用诗仙李白的这句话形容崇礼的雪,恰如其分。雪花漫天,肆无忌惮,纷纷扬扬,似千军万马从天而降,如汹涌浪涛狂风卷起。冬奥会倒计时一百天纪念活动刚刚过去不久,这第一场雪就来了,而且来得豪放,来得猛烈,来得酣畅淋漓。
这是冬奥会来临前最澎湃的序曲!这是迎接四海宾朋最热烈的舞姿!
这次崇礼之行,我也认识了那么多默默付出的奉献者。比如太子城“冰雪五环”桥的建设者,比如献身公益的志愿者,比如坚守平凡岗位的环卫工人,比如热衷冬奥宣传的民间艺人。在他们不同的故事里,你会想到同一句话:国家的事就是自己的事。
无疑,各行各业为了冬奥会无私奉献的每个人,都是可爱可敬的人!
何止是他们。如今,生活在崇礼的每个人,都被冬奥会影响着,感染着。我在崇礼的街道上遇到过聊天的老人,他们闲谈的话题不是鸡毛蒜皮的家长里短,他们的话题是冬奥,是冰雪;我在饭店里和服务员交谈,言谈举止尽显文明,她们说,冬奥会来了,咱不能给崇礼人掉价;我在商店里和经营者聊天,他们的诚信让我倍感踏实……
三进崇礼,我在历史与现实中穿梭,在变与不变中品味,在冰与雪的世界里感触良多。横贯山林的雄伟长城巍然挺立,那是中华文明的象征,也是中国人民昂首挺立的英姿。一个又一个小山村改貌换颜,那些曾经贫寒的“沟沟”,正在富足安逸的现实中讲述新的故事。
踏着这场丰沛的雪,我不舍地离开崇礼。作为崇礼变迁的见证者,冬奥会之火点燃的那一刻,我骄傲地告诉朋友们,在崇礼这片洁白的雪地上,我曾经留下过深深浅浅的印痕……
(作者:黄军峰,系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报告文学《善哉雄安》等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