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72年,宋神宗熙宁五年,对诗人苏轼是一个重要年份。这一年,他在杭州通判任上,37岁。(据王宗稷《苏轼年谱》)诗人发现头上白发突然多起来。对这种人生历程上的生理现象,措手不及,很不适应,反应激烈。在《吉祥寺赏牡丹》诗中说:“人老簪花不自羞,花应羞上老人头。醉归扶路人应笑,十里珠帘半上钩。”(本文中苏诗写作时间,均参看冯应榴《苏轼诗集合注》)
美丽的花呀,也不愿和诗人的新生白发为伍!这一年的闰七月,他的文学导师欧阳修因病去世,人生无常,也让苏轼吃惊,真是“故人已为土,衰鬓亦惊秋”!(《哭欧公》)诗人还发现,落发也突然多起来,以至“晚凉新浴罢,衰发稀可数”。(《宿临安净土寺》)——这样说当然是有些夸张,不过由此可见生命的衰老迹象日渐明显,诗人一下子显得惶惑,无所适从。
但是,对这些出头露面的白发,又能怎样呢?诗人先是“无可奈何新白发,不如归去旧青山”。(《浣溪沙》)最好还是回四川老家,守着那旧日的青山吧。哪就那么甘心!“此身自断天休问,白发年来渐不公!”(《和邵同年戏赠贾收秀才》)白发生在37岁的大诗人头上,苏轼觉得委屈,不公道。这是和前辈诗人杜牧闹别扭!杜牧分明说过:“公道世间惟白发,贵人头上不曾饶。”(杜牧《送隐者》)大概是因为白发生在贵人头上,所以诗人说很公道!如果生在诗人自家头上,小杜恐怕也未必这么说了。
时间给的难题,只好等时间来解决吧。1074年,苏轼仍在杭州。《正月二十一日病后述古邀往城外寻春》:“老来厌伴红裙醉,病起空惊白发新。”《与临安令宗人同年剧饮》:“试呼白发感秋人,令唱黄鸡催晓曲……黄鸡催晓不须愁,老尽世人非我独!”听上去,心情还有点颓唐。但天塌下来,大家顶着。我有白发,别人也有呀。该怎么过,就怎么过,何必杞人忧天!于是诗人在杭州纳朝云为妾。这年五月,朝廷命苏轼往山东密州任知州。在经过苏州阊门时,他还沉吟:“苍颜华发,故山归计何时决?”(《醉落魄》)最初见白发,要退休回乡的想法延期了,或放下了。
翌年在密州知州任上,苏轼那首著名的《江城子·密州出猎》最足见他当时心理状态,词云:
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锦帽貂裘,千骑卷平冈。为报倾城随太守,亲射虎,看孙郎。
酒酣胸胆尚开张,鬓微霜,又何妨,持节云中,何日遣冯唐?会挽雕弓如满月,西北望,射天狼。
以老夫自居,又说“鬓微霜,又何妨?”意气风发。两鬓斑白,也不妨事,和初见白发无可奈何的怯惧,大异其趣!1082年,也就是七年后,苏轼在黄州,在名作《念奴娇·赤壁怀古》中说:“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这时苏轼47岁(《苏轼年谱》),当然是比在杭州初见白发,多了许多。但他心情却很乐观。白发也不叫白发,叫华发,因为到底还有不少黑头发嘛。
实际上,不但白发更多,而且胡子都有不少白的了。比如,1081年,在黄州写的《浣溪沙》云:“绛唇得酒烂樱珠,尊前呵手镊霜须。”《江城子》云:“孤坐冻吟谁伴我,揩病目,捻衰髯。”(参看邹同庆、王宗堂《苏轼词编年校注》)1082年,《渔家傲·赠曹光州》云:“些小白须何用染,几人得见星星点。”曹光州,是苏辙的亲家翁,所以年纪和苏轼相仿。苏轼意思是,我们有几根白胡子,何必费事染黑呢?好多人还活不到胡子变白哩。
劝人家不要染须,其实几年前苏轼还在染胡子呢。1078年,在徐州,《次韵王廷老和张十七九日见寄》:“对花把酒未甘老,膏面染须聊自欺。”1080年,和苏辙在黄州西山游玩时还说:“何当一遇李八百,相哀白发分刀圭。”还妄想仙药,使白发再黑;这年《正月十八日蔡州道上遇雪,次韵子由二首》:“铅膏染髭须,旋露霜雪根。不如闭目坐,丹府夜自暾。”感到以前染胡子,都是白费,还不如静坐养心。凡事都有个否定之否定的过程,所以苏轼对曹亲家的话,也是真心话。
1089年,苏轼重回杭州,任知州,重九日,有《浣溪沙》云:“霜鬓真堪插拒霜,哀弦危柱作伊凉,暂时流转为风光。”两年后,又云:“雪颔霜髯不自惊,更将剪采发春容,羞颜未醉已先赪。”和将近二十年前比,诗人自然是更加苍老。这时反而觉得这美丽的木芙蓉和我满头白发倒正配呢。这是什么?这就是精神的高度,是境界。什么境界?维摩境界。——1095年,赠朝云的《殢人娇》云:“白发苍颜,正是维摩境界!”苏轼达到这个境界,从初见白发,意识到衰老将至,曲曲折折,算起来,用了近20年;而把这个境界用文字概括下来,明确拈示给我们,诗人已经60岁了,一路上,经历了四十不惑,五十知命,正到达孔子说的耳顺。
(作者:周岩壁,系郑州师范学院国中院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