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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12月03日 星期五

    廊桥边的旧日时光

    作者:周华诚 《光明日报》( 2021年12月03日 14版)

        插图:郭红松

      【中国故事】

      每一条老街上,都有拼尽全力生活的人物,他们且歌且行,有笑有泪,把一个一个细密瓷实的日子过成一首诗。也许,廊桥就是他们的远方,廊桥像大鸟一样在河上振翼起飞,把人们的目光,也带离到很远的地方。

      暮春时候,泰顺的乡野花事繁盛,除了大片的油菜花田,遍布村庄四野与流水沿岸的是各色野花。开车在乡道上,随着峰回路转,便有一树一树花开,入眼都是明媚。

      在花与花的间奏里,我与同窗老包一起去寻访廊桥。老包是浙江泰顺人,二十年前,我们一起学医,毕业后他一直战斗在医疗工作一线。我们要去的地方三魁镇,就是他曾工作过的地方。大概有十几年的时光吧,老包穿一件白大褂,白天在小镇的卫生院工作,晚上踏着老街的夕阳回家,一日一日,在廊桥边度过清晨和黄昏。

      小镇有条老街,叫作“营岗店街”。这一条街,是从明朝开始热闹起来,彼时海盐走私严重,甚至发生动乱,朝廷采纳刘基的建议,在三魁驻兵,由此,山岗称为营岗,山脚的店铺,就称为“营岗店”。

      不知道为什么,走在营岗店街上,我老想起苏童小说里的香椿树街。虚构的香椿树街是苏童作品里的地理标签之一,那里有鸟语花香,有爱恨情仇,也是真实生活的倒影和重塑。营岗店街,我想也是一个有漫长生活、有无尽故事的地方,是一条适合写进小说也适合被人打开来阅读的街。

      这么一条营岗店街,说大是真的不大,从明清一直到民国时期都只是一条狭长的街道,只容两三人并排通行。街道两边,是老旧的木房子,底层的屋檐下,老店门是活动木板门,木板门里面做着针头线脑的小生意。下雨的时候,两边的屋檐水落下来,会落到同一个行人的左右肩上,再从肩膀滴落,在石头铺就的街路上汇聚,小心翼翼地淌进老街旁边的锦溪。

      三魁镇,是泰顺有名的工匠之乡,出外做工的石匠、瓦匠、泥水匠、木匠都多,他们大多前往邻省福建的福鼎、福安、霞浦各县。一些山民在农闲时,也去外地做小买卖,一般是挑着本地的货物到邻县贩卖,箩筐里装满笋干、香菇等山货。所以,三魁就是古道上的重要节点。三魁镇上的营岗店街,也是古道上的重要商业驿站。说起来,泰顺历史上有“两条半”商业街,营岗店街就是那半条街。

      走在营岗店街上,看到那种临街的板门,可以想象到从前的商业街的样子。南货铺、豆腐坊、理发店、饮食店、铁铺、裁缝店、中药铺子、牙科诊所,卖山货的、卖百货的、卖洋油的,都在这街上摆开。挑担的人、卖山货的人、行色匆匆的人、浓妆艳抹的人、臂弯里夹着公文包的人、饥肠辘辘的人,都在这条街上走过。附近的村庄,雪溪、东溪、西洋、大安、夏炉、戬洲、垟溪,人们都喜欢到营岗店街来,这条街的每一天,都是那样的热闹。

      不过,营岗店这半条街,最有特点的还是相伴着一座廊桥。一座古老的廊桥,让这条老街有了灵魂。廊桥叫薛宅桥,架在锦溪上,你从营岗店街走着走着,一个转身,就能看见廊桥,那雄伟的样子,乍一在密集的房屋中间出现,倒是能把人震得一愣。若是在半个世纪以前,在江南,也许每一座小城都有这样的老街巷,也有这样的老桥吧?也就是在这几十年里,老街拆的拆,改的改,都变了模样。

      老桥呢?大多没有了。不要说老桥,连河都没有了。这条河那条河都填掉了,只留下一个什么河什么桥的地名,让不了解历史的人听了摸不着头脑。

      其实,着什么急呢?

      快和慢都是相对的,要看跟谁比。慢就慢一点,很多事情并不是跑步比赛那样有一条终点线的,你以为是个终点线,其实不过是一条痕迹,不,很多时候连一条痕迹都不是。跟锦溪上的这座薛宅桥比比看,有什么可以着急的呢?风吹雨打,鸟儿飞过,春夏秋冬,树叶绿了又飘零,没有人跟它比,它也不屑于跟谁去比。它只要做它自己就好了。所以我总是隐隐觉得,泰顺的那么多廊桥,对于泰顺人的心性是有一种潜移默化的功用。它们是见惯了世事风雨的老人,守护着人们,默默地影响着周围的人。

      薛宅桥有一点老了,它最近一次的变故发生在2016年。“莫兰蒂”台风的降临,把一座古老的廊桥完全给摧毁了。薛宅桥始建于明正德七年(公元1512年),重建于清咸丰七年(公元1857年)。这座宏伟的木拱桥全长51米,宽5米有余,净跨28米,离水面10.5米,巍峨挺拔,雄伟壮观,是泰顺现存为数不多的大跨径木拱桥之一,也是泰顺县内桥面坡度最大的木拱廊桥。薛宅桥所在的锦溪河道,两岸都是民房,民房建得越来越高,河道成为一个狭窄险峻的通道。中秋节那天,超强台风“莫兰蒂”带来巨量降水,洪水来临时,其势汹汹,把薛宅桥抬了起来,木构件顺水飘零。短短的两个小时内,薛宅桥、文重桥、文兴桥,三座廊桥被洪水冲走。

      一座桥,生于水,毁于水,几乎是宿命。一座桥建成之时,就注定了有一天可能会在风雨中消失。对此,人们内心是坦然的。

      薛宅桥的故事,可谓跌宕起伏。明正德七年之后,该桥多次毁于水患,屡建屡毁,屡毁屡建。薛氏村民的族谱里,就有一文《重建锦溪桥记》。

      此文作于道光三年,岁在癸未四月。锦溪静静流淌,见证了两岸家族在建桥一事上的纠纷。1579年,锦溪桥在山洪中被摧毁,两岸行人过往受阻。薛氏族人在宗祠前一个叫小坑的位置建了一座小桥,以作临时之需。原桥旧址东畔的地面,为龟岩的张氏购得,成为张家之地。而这为日后重新建桥埋下了隐患。

      160年后,到了清乾隆年间,薛氏族人准备在原桥旧址建造木拱桥,张家人坚持阻止,主要原因,出于“青囊之说”——因为风水师都以黑袋子装着风水书,所以民间把风水学叫作“青囊”。

      往事从头说。相传当年此桥附近尚是荒山野岭,薛氏族人祖公从平阳来此,在锦溪西岸定居。张氏族人祖公来到东岸,发现一处“龟蛇相会”的风水宝地,遂也定居下来。张氏族人认为,张宅的风水就靠着“龟蛇相会”的地形,此二物是怕蜈蚣的。现在薛宅人要在这里建蜈蚣桥,桥头正对蛇的“七寸”。不得已之下,薛宅人将桥建在别处,但是该处风强水急,材木难固,不是长久之计。

      后来,张宅人将老桥旧址东畔转卖与林氏。薛氏又从林氏手中将地买了回来。到了咸丰六年(公元1856年),薛氏家族再次准备兴建蜈蚣桥,并得到当地多家大户的出资捐助和大力支持。八月十五这天吉时起工,龟岩张氏族人又出来横加阻拦。张氏以薛氏越界建桥为由,把薛氏告到官府。县令收了好处,差人把建桥现场的木石材料封了,不许建桥。

      这一来,薛氏族人不干了。薛氏族人造桥得到附近很多家族的支持,毕竟建桥是惠及周边十里八乡的事。这锦溪年年发大水,屡建屡毁,这次下了大决心,要在坚实的地方造个永固之桥。张氏族人也成骑虎之势,遂聚众族人要查抄此桥。薛氏族人一看不妙,也聚众防守。当时形势非常紧张,村中守桥之人鸣锣为号,“合族母催其子,妻耸其夫。百人刻集,日夜防卫,几如戒严。”

      八月二十九日辰时,桥梁拱架完工。不料到了巳时拆木架出了事故,整座桥坍塌,长桥顿时化作长龙卧波。桥上五十余人随桥一起倾落入水,所幸只有一人伤及左腿,后恢复无恙。这次事故的发生,对造桥一方无疑是重大打击。起先大家把原因归结于主持建造的吴工匠,是他在施工中规矩失度。后来,为首人细细想来,觉得此事根本原因,还是在于张氏族人的横加阻挠,以至于建桥施工急切赶工,忙中失误,这才免去吴工匠的罪责。

      此桥未成,更加激发了薛氏族人的奋起之心,族人捐建之心益加坚定,另请工匠再次建桥。而张氏族人一方,也不遗余力继续阻挠。对于双方来说,谁先言放弃,都将前功尽弃。这场持久战,不得不打下去。

      又过不久,新县令杨炳春到任。杨县令作风务实,他莅任后听说了锦溪桥的纠纷,亲自到锦溪勘定后,也认为在锦溪桥旧址建造蜈蚣桥最为适宜,随即下令:“即日兴上,毋缓毋怠”,如再有强横出头妄加阻拦的必严办不贷。

      咸丰六年腊月初九,拱架初成。第二年四月,廊屋上梁。至五月,薛宅桥终于全面竣工。

      为了张家的风水,张氏族人又想了法子来破解,在龟岩水尾造了一座水碓。薛宅桥像蜈蚣,蜈蚣最怕啥,大公鸡。张宅水尾的这座水碓,就像一只勇猛的公鸡,公鸡头正对薛宅桥,可谓一物降一物。

      廊桥的故事真多,这乡野之间,不管老幼都能说上几段桥的传说。在泰顺,廊桥多与风水相关,风水不仅关乎廊桥本身的安危,也关乎整座村庄的运势,似乎还与整个氏族子孙后代的发展前景相关。

      从1997年秋天开始,我的同学老包就在小镇日常生活场景里出现了。他在街上租了一间房子,每天清晨走过热闹的营岗店街,爬过高高的薛宅桥,穿过几条曲里拐弯的小巷去卫生院上班。营岗店街一如既往,烟火弥漫,早餐店里坐满了早起的上班族。中心小学的夏老师,住公家宿舍的乡里王干部,供销社的老陈,理发店的武老板,大家打着招呼,吃完早餐,路过肉铺、豆腐坊、理发店……各自上班去了。

      三魁镇的卫生院规模不小,仅次于县城的大医院,又因为离县城远,这边十里八乡的农民,有个头疼脑热跌跌撞撞什么的,都到三魁卫生院来找医生看。那年头三轮车刚兴起,路上交通事故不少,半夜里经常叫急诊,车在路上翻了,驾车坐车的人胳膊折了骨头断了,医生们从宿舍床上被叫起来,一路小跑着,穿过黑漆漆的夜晚,去处理伤情。老包所在的科室是化验室,病人情势危急要输血,他一个一个打电话,把备急用的输血员连夜叫来,采血,化验,配型,一晚上忙下来,天也就亮了。

      包医生也是在那几年里,认识了陈医生。陈医生做妇幼保健工作,一天到晚往村庄里跑。谁家新媳妇肚子大了得建卡、谁家个郎囝儿刚满月要体检、谁家妇女有些不好启齿的贴身话欲言又止,过几天顺路得去看看她。陈医生能吃苦,心还细,记性怎么又那么好,这个村的那个村的,路上遇到了,她张口都能叫得上名字。有一次,记得是医院组织的下村义诊,到了薛宅村,廊桥上村民可真多。医生们把摊子摆开,血压计、听诊器什么的打开,村民们就一个个来了。陈医生可好,村里的妇女同志一个个都叫得出名字,谁家的孩子几岁了,都说得上来。到了中午,还有妇女给陈医生偷偷捧来几颗鸡蛋。这让包医生惊讶极了,都是进医院不久的年轻人,陈医生这么能干呢。包医生就从那时候开始,偷偷在心里存了好感。后来包医生知道,陈医生做妇幼保健工作,练就了很多好本事,比如她下村去,看见谁家门锁着,一家人都外出干活去了,门口却晾晒着个郎囝的小衣服,看看衣服花色、大小,能猜出娃的性别和月份,这样下一次来,她都心里有数呢。

      陈医生后来就跟包医生谈起了恋爱。谈恋爱的时候,他们也经常从营岗店街走来走去,在廊桥上走来走去,跟在廊桥下坐着聊天的很多村民成了熟人。他们几乎是在人们的目光里恋爱的,这些质朴的目光热忱地追随着两位医生的背影,直到他们俩消失在营岗店街的拐角处。

      营岗店街地面上的鹅卵石,早已被行人的鞋打磨得光溜溜的。老包工作认真负责,技术也好,后来就调到县城的大医院去了。老包很久没有来营岗店街走走了,街上的面孔,也早就换了一拨又一拨。但是这地方依然如此熟悉,小街拐角处的廊桥依然雄伟地矗立着;桥下流水悄无声息,就像时光在不动声色地流逝。

      “莫兰蒂”台风把薛宅桥摧毁的那天是中秋节,包医生本来也是要下乡回老家过节的,狂风暴雨把他堵在了路上。山洪已将道路淹没,他只得改变行程,好在对道路熟悉,他重新回到了县城的家中。

      几乎是在同时,他听到新闻说暴涨的洪水把薛宅桥冲倒了。短短两小时内,泰顺境内三座国宝廊桥被洪水冲走。后来他还听说,目睹薛宅桥倒掉的那一刻,很多村民都掉了泪。

      很快,人们自发加入抢救古桥的行动中,雨还没有停,洪水稍退,人们就从下游溪流里搜寻被冲走的木桥构件。一根一根,一块一块,人们寻回了90%的原构件。

      人在,桥在。

      薛宅桥修复工程启动之前,村民们为这座桥举行了隆重的重建仪式。半年后,薛宅桥畔,又举行了廊桥上梁仪式。仪式由负责修复薛宅桥的木工主事郑师傅主持。现场摆满一桌牺牲,敲锣打鼓放鞭炮,郑师傅口中念念有词。

      那一天,锦溪两岸来了许多村民,其中有些老人在三十多年前修缮过薛宅桥,有些老人在五十多年前修缮过薛宅桥。如今,他们每隔几天就来一次,根据脑子里的记忆帮助现时木匠修桥。文物专家也来了,他们借助完整翔实的档案,尽力让古桥重新回到原来的样子。

      2017年12月,薛宅桥重修完成,举行圆桥仪式。

      薛宅桥的雄姿又重新回到了锦溪上,两畔村民空落落的心又盈满了。圆桥时鞭炮声响起,男女老少纷纷走上廊桥,去踩一踩桥。踩一踩桥啊,好运就伴随着这两岸的村庄与人们,踩一踩桥,脚下踏踏实实的,心里也安安稳稳的了。

      营岗店街的人们几乎全都来了,开百货超市的、卖豆腐的、开理发店和饮食店的、打铁铺的、中药店和牙科诊所的,全都来了,都要上桥来踩一踩。桥头两畔的薛氏族人、张氏族人,还有赵钱孙李百家姓的人们,也都来了,也都要上桥来踩一踩。更远村庄的人,也都来了,都要上桥来踩一踩。这个时候,哪里是想到什么风水呀、青囊呀,就是想,今天是个好日子,要沾一沾这廊桥的喜气呢。也许,还能想到人在世间一遭,谁还没有一点风风雨雨呢?看看这廊桥就知道了,心里也就有谱了。

      老包带我去薛宅桥的这个暮春时节,桥头的樟树在开花,送出一阵一阵的馨香。薛宅桥的河运埠头边上有两棵古树,一棵是树龄450年的枫香树,一棵是树龄1000年的樟树。可以想象,原先这里的老街和河埠头有多繁华。

      在三魁这座古老的小镇,还有一些底蕴深厚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比如药发木偶戏、提线木偶戏,还有龙凤狮子灯等等,对了,还有百家宴——每年元宵节,族人在街上摆开长桌宴饮,这一习俗,是从宋朝开始延续至今的。

      我们在营岗店街上走了走,这老街,又让我想起苏童小说中的香椿树街来,还想起电影《芙蓉镇》里的老街来,每一条老街上,都有拼尽全力生活的人物,他们且歌且行,有笑有泪,把一个一个细密瓷实的日子过成一首诗。也许,廊桥就是他们的远方,廊桥像大鸟一样在河上振翼起飞,把人们的目光,也带离到很远的地方。

      我们一起登上修复好的薛宅桥。桥上有人闲坐聊天,还有人在下象棋。老包走过来走过去,来回走了两趟。我就一直站在桥上,透过花窗望出去,那里能看到长长的锦溪,也仿佛能看到那遥远的过去的时光。

      (作者:周华诚,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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