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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04日 星期四

    关于“译”字的现代阐释

    作者:蒋童 《光明日报》( 2021年11月04日 11版)

        林纾翻译的《巴黎茶花女遗事》资料图片

      【光明书话】

      现代汉语中常用的“译”字,是个多义词,既做动词,也做名词,覆盖了不同翻译活动和不同的翻译方式,既表示口译,也表示笔译,表示翻译职位和翻译工作者。“译”的诸多义项是在我国两千多年的历史中渐渐生成的,这种历史本身,便形成一种翻译文化,值得我们关注。而关于“译”字的两种现代阐释,又生成了其更多的义项。这就是复义的“译”。

      清代黄本骥《历代职官表·礼部会同四译馆》记载,夏商周三代的政府都设置“象胥”一职。翻看秦汉时成书的《周礼》,在其《秋官·司寇》中有如下的记载:“今总名象者,周之德先致南方。象胥,掌蛮、夷、闽、貉、戎、狄之国使,掌传王制言而谕说焉,以和亲之。”这里的“象”是“相似”之意,表示中原话与南方话相像。周代中原与南方通商,周人看重象骨做成的器物。通商要有懂得南方语言之才,译者称“象”,比喻其作用重大。这样一来,象胥便成为周代译官的统称。与《周礼》基本同时代成书的《礼记·王制》中记载,掌管不同方向的翻译职官,分别有着不同的称谓:“五方之民,言语不同,嗜欲不同。达其志,通其欲,东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译。”唐代孔颖达对这四种官职给出如下的释义:寄者,言传寄外内言语;象者,言仿象外内之言;狄鞮者,知也,谓通传夷狄之语,与中国相知;译,陈也,谓陈说外内之言。

      西汉以降,北方少数民族与汉地冲突频发,“译”官的事情开始多起来,“译”字也跟着开始流行与使用。而其他东南西三个方向的官员,因没有或少有民族冲突,语言转换的事情自然少了起来。待到译字、译官在汉初、汉中流行以后,便不再按东南西北四个方位来做其称呼,“象胥”“狄鞮”及“寄”这三个词汇便渐渐消失在历史中,并且一去而不复返了。

      幸运的是,“译”这一职位及其指代的语言转换行为,却一直延续了下来。无论历朝历代的历史语境如何变化,从“象胥”到“译”的更迭与流行,都与政府间外交活动直接相关。不幸的是,翻译官职(人员)虽然存在了三千年,但其地位却一直低下。例如,从汉代的译长、译官令、九译令,北朝的译令、译史,唐代的译语人、译史,宋代的译语通事,金代的通事、译史,元代的译史,明代的通事,清代的通官、译生、通事、翻译官,都可以看出,翻译人员及翻译活动,虽官阶不高,大抵都“不入流”。只有清代的“通译官”地位略高,是五六品官衔,拿四品俸禄。但这并不能抹杀译官在外交事务中占据一席之地,并参与构建主流文化。

      可见,“译”字从一开始就包含了翻译职员及翻译行为两方面的意思,二个义项互为表里,不分先后。“译”在其原初语境中用做动词,在现代汉语中,“译”“翻译”也多用作动词。汉语词性使用的延续性从中可见一斑。

      清代陈澧说:“地远则有翻译,时远则有训诂。有翻译则能使别国如乡临,有训诂则能使古今如旦暮。”地远,说的是空间,即不同语言间的翻译;时远,说的是时间,即不同时代汉语言的翻译,称为“训诂”。这两种意义上的翻译,是把古今中外的思想文化相互介绍,异质同构,有异有同,相克相济。公元382年,道安就说道:“译胡为秦,正当以不闻异言,传令知会通耳”。时至今日,这仍是有关翻译本质最佳的说法。

      钱钟书和许渊冲对“译”字进行的现代阐释,引申出其更多的含义,丰富了“译”的内涵与外延。钱钟书《林纾的翻译》开门见山,指出“‘囮’,译也。从口化声。率鸟者系生鸟以来之,名曰‘囮’,读若‘譌’。南唐以来,小说家都申说‘译’就是‘传四夷及鸟兽之语’,好比‘鸟媒’对禽鸟所施的引‘诱’‘譌’‘讹’‘化’和‘囮’是同一个字。‘译’‘诱’‘媒’‘讹’‘化’这些一脉通连、彼此呼应的意义,组成了研究诗歌语言的人,所谓‘虚涵数意’,把翻译能起的作用、难于避免的毛病、所向往的最高境界,仿佛一一透示出来了。”这段文字论及“译”及其多个近义字,进而阐释“译”字的三种意义:即“译”的作用、毛病及最高境界。第一,翻译在文化交流中起到了重要作用,译者是居间者或是联络员,介绍大家去认识外国作品,引大家去爱好外国文学,仿佛做媒似的,使国与国之间缔结“文学因缘”;第二,某些方面、某种程度的“讹”误,是不可避免的;第三,作品从一种文字转成另一种文字,既能不因语文习惯的差异而露出生硬牵强的痕迹,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风味,入于“化境”。

      许渊冲对“译”字进行的现代阐释如下:其一,译者一也,译文应当在字句、篇章与文化的层次上求得与原文的一致,西方翻译理论强调“同一”,也是这个意思;其二,译者依也,译文只能以原文字句为依据;其三,译者异也,译文需创新立异,这样,译文总会有异于原作之处;其四,译者易也,翻译要转换语言形式;其五,译者意也,翻译要传情达意,包括言内之情,言外之意;其六,译者艺也,文学翻译是艺术,不是科学;其七,译者益也,翻译工作,开卷有益;其八,译者怡也,文学翻译要能移性悦情,使人“好之、乐之”。以这种思路,还可以继续追加“译”字的两种现代诠释。其九,译者驿也,翻译工作穿插往复于两种甚至多种语言之间,就像往返“驿”站间的“驿”马;其十,译者绎也,翻译行为是对原作的阐释、演绎,巧合的是,西方翻译理论中也有类似观点。

      这里,“译”字的十种现代阐释,把“译”字从语言转换引申到字形转换,因为两者具有内在逻辑的一致性。译的本义指语言转换行为,在这里被抽象提取,用于陈述语言以外的事情。就这样,“译”字,在厚重的历史积淀与睿智的现代阐释中,引申出内涵深厚、外延幽远的多种意义,成为一个名副其实的多义词。

      (作者:蒋童,系首都师范大学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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