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近文艺家】
他曾执导《悬崖》《一仆二主》《美好生活》《白鹿原》《理想之城》等多部电视剧作品,凭借《悬崖》《白鹿原》等多次斩获白玉兰奖,他也是2021年第27届上海电视节白玉兰奖评委会主席。真实感是他一以贯之的影像追求,在他看来,美的本质并不能同颜值高低画等号。拒绝脱离人物、脱离故事的悬浮表现是他坚守的艺术正道。
最近,电视剧《理想之城》热播,引发广泛关注和讨论。剧中主角苏筱是一名长期公司工地两头跑、熬夜做数据的造价师,为了贴近角色本身,演员不惜以蓬松的“娃娃头”、宽松平实的衣服、略带倦色的面容示人。然而,“造型太土”“男女主没有CP感”“打光太暗”等一时间被部分网友口诛笔伐。导演刘进有些困惑:“很多观众习惯了大平光、冷白皮、着装华丽、浓妆艳抹,似乎不太接受这样的‘真实’。我们需要正视,美的本质并不能同颜值高低直接画等号,一味表现明星颜值却忽略角色塑造的做法正在以‘劣币驱逐良币’之势给影视行业带来负面影响。”
置人物、剧情、题材、时代背景于不顾的畸形审美正逐渐反噬影视创作本身:抗日剧中,战争残酷激烈,发型却丝毫不乱;古装剧中,男女肤如凝脂,磨皮磨到五官不清;偶像剧中,场景“烟雾缭绕”,过度柔光笼罩全程……刘进谈道,电影、电视剧本质上都是声画艺术,这也就意味着需要做好声音的塑造、画面气氛的营造。影视艺术的特性决定了,主创要努力通过声画手段将观众带入故事的规定性情境中,进而让观众沉浸其中、走入人物内心,产生共鸣共情。“当下很多剧拍完拿到后期那里,调色员会下意识地首先把脸调亮,好像电视剧只要看到人就行了。长此以往,审美与氛围营造更是无从谈起。”刘进说。
由于千家万户的电视色彩还原度、饱和度皆有所不同,后期制作结束后,刘进尝试在各个不同的电视机中反复观看过多次,以确保在低密度的情况下让观众看见角色的面部细节。在他看来,光影本身正是叙事的一部分。“吴红玫家比较暗,是因为我想营造一种破败感;天成作为一家机制陈旧、缺乏活力的公司,装修偏上世纪90年代,采光肯定不好,也正是这样的暗调才得以反衬出后面苏筱为公司带来的活力与变化;天科公司的装修偏现代,办公室中有大量透明玻璃,这种高调的处理是为了表现夏明为公司注入了新鲜力量;而表面繁荣的瀛海公司,有大量实木家具填充,沉稳、僵化的背后,实则危机四伏。”这些颇费心思的考量,需要更高难度的打光、置景要求,相反,把脸打亮是件相对容易得多的事。刘进说,这部用明规则战胜潜规则的剧本,起初打动主创人员和平台的正在于那份难得的真实感,“我为什么要把一部真的东西拍成假的呢”。
在刘进看来,偶像和演员有很大区别,“偶像演什么都像自己,反正观众看的是你;演员可不行,演员就要演谁像谁”。放眼世界,为角色剃平头增肥的查理兹·塞隆、为出演《机械师》减重60多磅的克里斯蒂安·贝尔等国际一线演员,都不惜为角色作出牺牲。“我们对演员的要求,怎么可以低到只负责美就够了?演员进入角色,就是要让观众忘记你是谁。剧中苏筱每天熬夜做数据,根本没有功夫化妆。起初,大家都习惯把孙俪的妆画得稍微浓一些,我说不行,还得淡、还得淡……演员自己也愿意为了角色作出牺牲,这种精神也是值得肯定的。”
刘进对于真实感影像风格的追求,得益于父亲潜移默化的影响,又在自身一以贯之的实践中得到反复确认。刘进的父亲刘昌煦曾是西安电影制片厂的摄影师,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曾拍摄电影《生活的颤音》《没有航标的河流》等作品。其中,《没有航标的河流》凭借朴素真实、贴近生活的影像风格在第四届夏威夷国际电影节中摘得“伊斯曼柯达最佳摄影奖”。“优秀的摄影要懂得运用光线营造气氛、塑造人物。早期中国电影更倾向于舞台光的用光方式,而父亲的用光方式不同,他更加追求自然光效,这在当年是一个创新突破之举。”刘进有同父亲一样的对真实感的追求。例如,他常用定焦拍摄以模拟人眼,使透视效果更佳,细节表现更有力量;他对光的层次感偏爱有加,遵循亮托暗、暗托亮的规律,脸部在暗处的处理方式使得面部细节的呈现更有质感……拍摄谍战剧《悬崖》时,刘进力图用冷峻、隐忍的影调反映心理张力;拍摄年代剧《白鹿原》时,刘进带领主演提前近一个月进驻农村,与村民同吃同住同劳动,20天的生活体验让演员融入生活中。
最令刘进担忧的是,当颜值凌驾于审美、当明星重过角色、当美的标准越发单一和同质化时,它会左右创作者的审美选择。深入肌理,畸形审美何尝不是唯数据论、“饭圈”文化的“并发症”?
在给《理想之城》起标语时,朋友说的一句话无意间戳中了刘进——你我都是在放弃中变得平庸。“放到现实生活中,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部剧有人喜欢、有人不喜欢都很正常,不可能做到百分之百的完美。创作者在拿出一部作品时,对于批评声音也是有心理准备的。但很多无良大号借此勒索,在网上带节奏,针对演员的样貌服装等进行攻击,照这样下去,以后谁敢面对真实?”好在相关部门已经意识到畸形审美、“饭圈”文化、唯数据论等带来的不良社会影响,并联合多家单位出重拳治理。演员不是磨皮带妆、置景处处透着“土”、调色拒绝悬浮滤镜,刘进坦言,自己坚持这么做,并不是因为这样做会有效果,而是坚信这么做是对的。“我想,创作者还是要有自信,守住自己的正道。不要在放弃中变得平庸才好……”
(作者:许莹,系《文艺报》艺术评论部编辑、北京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北京师范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