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6日,从文昌来到博鳌,正值午后时分,猛地想起一件事,心不由得轻轻颤抖了一下。我赶紧打开手机,找到去年6月6日中午12点44分堂弟发给我的微信:“父亲用手指在写你的名字,应该是想回老家了。”
我回复:“在想亲人了!”
堂弟的父亲是我的三叔,长得高高大大,身体一向结实,父亲与二叔在世时,都说他俩的身子骨加在一起才与三叔有得一拼。三叔的晚年比他的两个哥哥有福气,多年前就开始雷打不动地来海南岛过冬,每年11月来,第二年4月返回武汉。三叔去世的时候81岁,看上去不过60来岁。他信奉的是生命在于运动,而不是那些任性胡诌的怪论。
2019年12月中旬,刚刚结束俄罗斯的访问,我就来海南参加第四届中国文学博鳌论坛,因为时间太紧张,没顾上联系当时已在博鳌的三叔,但又一次想起三叔年轻时的故事。与哥哥们相比,三叔的人生要浪漫一百倍。三叔是我们家的第一个中学生,毕业后参军入伍,后转业到一家涉密部门工作。高大英俊的三叔爱上了一位美丽娇小的武汉姑娘。1969年冬天,三叔带着他的新娘第一次到我家,父亲将他们安置在区公所的一间客室,算是度蜜月。每天早上,我领受爷爷交给的任务,去喊他们回家吃早饭。隔着窗户叫过三叔三婶后,我就会不好意思地躲到一旁,不敢和他们一起穿过小镇。那时候区公所改名叫“革委会”,小镇上还有戴红袖章的人。三婶挽着三叔的手臂穿过的街道不足两百米,引来的目光却有万余丈。三婶挽着三叔在前面走,落后老远的我,心里总觉得三婶就是白茹。那时候,我们只在《林海雪原》和《钢铁是怎样炼成的》中见到过爱情。那些躲在自家门后偷看的小伙伴,却一致认为三婶是冬妮娅。伙伴们说三婶是冬妮娅,带着那个时代并无恶意的贬义。那些戴红袖章的人,则写了一张满是恶意的文字张贴在街边的告示栏上,威胁要批判。这时候的三叔显得格外伟岸,他没有生气,也没有退让,旁若无人,实则视若无睹,在小镇上继续他们的爱情。
今年夏天来到博鳌,当地人都说,好几年没有这么凉快了。椰林里的每一棵树都宛如一首诗,凉风习习,树影婆娑,人影幢幢,无边无际的大海就在身边,却没有那种咸湿气息。想起生前的三叔,每年冬日,一定像当年在大别山中的小镇里那样,被三婶挽着走在博鳌的椰树下。
去年春天,武汉解除封城时,曾给堂弟发微信,问三叔的情况如何,什么时候返回武汉。堂弟正在海上冲浪,稍后才回复说,老人家很好,正在商量回武汉的时间。才过几天,堂弟突然来电话,还没开口就抽泣不止。不用堂弟多说,我就晓得大事不好。对于武汉来说,黎明已经照亮大地,好日子都回来了,为何还要让人望天涯一哭?武汉封城战疫前一个月,三叔就来到博鳌,本以为躲过了这次疫情,平安无事。开始只是被空调吹了,有点感冒——那一阵子,谁都不会因为小小的感冒跑去医院,宁肯在家吃感冒药,也不想感受步步惊心。谁知过了几天,发烧、咳嗽,不得不去医院,诊断为普通肺炎。三叔不肯住院治疗,便来回跑着打针,拖了几天,病情更严重了。他又不愿待在重症监护室,只好由着他,回到普通病房。
2020年6月7日下午,堂弟再次发微信:“父亲已经于下午四点二十七分在昏迷中离开我们!”
我无法说别的,只能回复8个字:“长天一哭,三叔走好!”
一年后的6月7日,我在谭门渔港,呆呆地望着因为休渔停泊在港内的渔船。去年的此时此刻,堂妹堂弟牵着三叔的手,直到他呼吸完人世间的最后一口空气,宛如一只大船泊在港湾,永远不再出海了。父亲、二叔走的时候,我不在他们身边,他们都没来得及和我说说话。三叔走的时候,我也不在。堂弟说,弥留之际,三叔无法言语,就用手指不断地写我的名字。隔着幕阜山,隔着五指山,隔着洞庭湖,隔着琼州海峡,我明白三叔的意思!父亲、二叔已离去,三叔在,上一代人就在。我是家中的长孙,三叔不在了,就该由我带下一代人顶上来!人生最重要的节点,总在两代人的交接处。
三叔的命运包含着他们那一代人的苦涩与功成。他这辈子都在长江边生活,最后时刻却选择了与壮阔的南海相融合;他这辈子打交道最多的是家乡的芭茅草,最后的日子则迎向一棵棵高大挺拔、硕果累累的椰树。我愿相信,这不是消逝,而是一种长存。
(作者:刘醒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