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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08月04日 星期三

    走向民间,发现另一个江南

    ——评苏沧桑的散文集《纸上》

    作者:孟繁华 《光明日报》( 2021年08月04日 14版)

        《纸上》之《与茶》 胖桃子画

        生活是文学创作的重要源泉。多年来,作家苏沧桑不断走向民间,汲取文化营养,逐渐形成个人相对稳定的书写对象和审美趣味。她找到了一条适合于自己的创作道路,发现一些看似已经远去却还存活在当下的历史现场。这是活的化石,是民间历史脉搏的有力回响。她将自己的感受诉诸笔端,这就是散文集《纸上》(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2021年3月出版)。

        其中收录的作品,都实有其人、实有其事。内容是“非虚构”的,笔致是散文的。当我阅读其中一篇作品时,觉得别致但也没有多大的冲击力,但是当集中阅读时猛然发现,一个不一样的江南被塑造出来了。

        散文《纸上》写的是富阳一个古老村落里唯一坚持古法造纸的传承人。“京都状元富阳纸,十件元书考进士。”元书纸是富阳竹纸的精品,是富阳传统手工制纸品的代表。富阳在唐末宋初开始制造竹纸,工艺技术随时间推移渐趋成熟,生产的竹纸质地优良、洁白柔韧,微含竹子清香,落水易透、着墨不渗、久藏无蛀,成为公文书写的首选纸品。朱中华是造纸世家出身,愿望就是造出世界上最好的纸,会呼吸的纸、让纸上的生命留存上千年。这是一个了不起的愿望,看起来诗意无限,背后隐含的却是无尽的艰难。人们关注的是纸上的字与画,却几乎不关心一张纸本身,也没有人关心一种纸的消失、一门手艺的失传将意味着什么。作者以诸多现场细节,讲述古法造纸人朱中华和继承他志业后代的不易。作者为了写《纸上》,“踩着泥泞,冒着严寒,顶着雾霾,忍着病痛,亲手触摸在水里泡了40多年的60多岁捞纸工的手。那双手的触感让我震撼,仿佛摸在一块没有生命的橡胶上,橡胶上层层叠叠结着白色的、厚厚的老茧和没有一丝血色的旧裂痕”。《纸上》洋溢的不是盎然的诗意,而恰如这古法造纸的历史一样少有欢欣。

        《跟着戏班去流浪》是我更喜欢的一篇作品。题材浪漫,写得也浪漫。戏里戏外,真真假假,人生如戏,戏如人生。不同的场地,不同的观众,自然也有不同的遭遇。流浪的戏班本质上是苦中作乐,是民间“大篷车”。还有常年徜徉在湖光山色间的船娘,表面看她们就生活在诗意间,或者说她们本身就是诗意的一部分。但无法想象她们每一天是怎么过来的。还有养蜂人,辗转在天山、伊犁河谷、果子沟、赛里木湖,这是何等的浪漫诗意。但一旦需要转场,火车说走就走,于是吃饭、上厕所都成了问题。下了火车还要找马队驮蜂箱,马失前蹄车翻了,受惊的蜜蜂疯狂乱窜,一匹大马竟然被惊慌失措的蜜蜂活活蛰死。翻车要人命,蜜蜂受惊也会要人命。这就是生活,但也只是生活的一部分。作者追逐的养蜂人,居然是一个年届七十的诗人。他将养蜂遭遇的艰辛,都幻化成生活的诗篇。《纸上》描述的人与事,恰如东边日出西边雨,让人喜忧参半、悲喜交加。但生活的本质不就是这样吗?苏沧桑在自序《春天的秒针》中说:“三年多来,‘我’深入‘他们’的生活现场,和‘他们’一起捞纸、唱戏、采茶、养蜂、育蚕、酿酒、摇船,试图对那些正在远去的劳作方式、正在经历时代巨变的人心,进行活化石式的解构,深度挖掘一个个鲜活的人生横断面里蕴藏着的中华优秀传统文化精髓,以及山水之美、风物之美、传统之美、劳动之美、人民之美。”这是作者走向民间的真实体悟。

        《纸上》所有的作品,都来自作者的亲历。这不仅使作者与她的书写对象有了同呼吸、共命运的情感联系,同时也发现了不一样的江南。过去,我们理解的江南是白居易的《忆江南》,或者是张若虚的《春江花月夜》、苏东坡的《望江南》。在文人墨客的眼里,江南草长莺飞、花团锦簇、诗意无限。苏沧桑透过历史构造的诗意江南,在民间和生活中看到另一个江南。这个江南同样诗意无限,与历史脉络、风土人情和华夏文明息息相关。但是,维护、传承、光大这一文明的人们,不可能在花前月下或茶肆酒楼中完成,而是要在生产实践和劳动现场中完成。苏沧桑的散文承继了劳动这个伟大的主题。“劳者歌其事,乐者舞其功。”我们在理论层面从来不否定劳动的意义和劳动者的价值,但是许多年以来,文学作品中还有多少劳动者的身影被歌颂,还有多少劳动者的形象被塑造?当苏沧桑通过笔墨让这些默默劳作的人民跃然纸上时,我们才发现,自己与这样的形象已经久违了。

        这是苏沧桑走向民间的发现。这不只是对民间生活的发现,同时也是对民间美学的再发现。民间美学就是前现代美学,审美对象是自然、乡村和劳动,美的观念建立在自然原生态基础之上。如果是这样,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怀旧、乡愁等与前现代相关的离愁别绪,以及乡村美学在中国是如此强大甚至不可撼动。苏沧桑书写的生活方式或生产方式,于今天来说,是只可想象、难再经历的过去。但是,这些场景或前现代的生产、生活方式,是她用文字构建起来的另一座“博物馆”,让后来者也能够了解甚至直观这些“陈年旧事”,并通过这种方式进入历史。过去的事物在生活中可能失去实用功能,但并未真正消失,还潜移默化地作用于我们的心灵和精神世界,那是我们的文化血脉。苏沧桑身体力行,纤笔一支,抚今追昔,她的努力有了令人鼓舞的回响。

        (作者:孟繁华,系沈阳师范大学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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