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宣言》日文版的诞生

    众所周知，对中国共产党创立影响巨大的《共产党宣言》的中文版，是陈望道直接翻译自该书的日文版。国内学界对日文版《共产党宣言》的诞生状况虽然有个别论文提及，但几乎未见直接利用当事人的回忆录之类的材料。今年正逢中国共产党成立100周年，若依据当事人的回忆，厘清这部经典名著日文版诞生的详细实况，是一个颇有意味和价值的问题。

    《共产党宣言》被翻译为日文，不是一个孤立的、偶然的事件，它与明治维新前后日本大力吸收西方传入的先进思想文化密切相关。这些思想文化大多是有利于日本资本主义发展的内容，如自由主义的经济政治思想、社会平等思想、人民权利思想等，反映了当时刚摆脱封建制度束缚的日本资本主义蓬勃发展的态势。这一时期，欧洲的社会主义思想和运动已经如火如荼。因此，对于后发资本主义国家日本来说，社会主义思想文化也相继传入，起初是被资产阶级启蒙思想家、民权思想家批判而为人所知。但是，当急速发展的资本主义经济带来的弊端日益显露之后，这种批判资本主义的社会主义思想便被社会尤其是力图改变现实制度的知识界从正面理解和接受了。

    在《共产党宣言》被翻译之前，已经有多种西方社会主义书籍被陆续翻译为日文在日本传播。如井上勤将托马斯·莫尔著的《乌托邦》翻译为《良政府谈》；安户义知将美国学者乌尔赛著的社会主义通史《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翻译为《古今社会党沿革说》。日本近代著名的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在1903年撰写名著《社会主义精髓》时，就参考了不少西方社会主义书籍，例如马克思和恩格斯的《共产党宣言》、马克思的《资本论》、恩格斯的《社会主义从空想到科学的发展》等。由此可以窥见西方社会主义思想在日本传播的大致趋势。

    《共产党宣言》的日文翻译第一版是由著名的社会主义者幸德秋水和堺利彦完成。幸德秋水于1911年因“大逆事件”被杀害。堺利彦是1922年成立的日本共产党主要的创始人之一，并担任首任委员长。他曾于1931年回顾了《共产党宣言》日译本的诞生经过。在20世纪初，由于日本社会主义者频繁活动，工人运动此起彼伏，政府当局加强了对社会主义活动和思想宣传的镇压。堺利彦回顾道：“在那样的形势下，政府迫害的严峻程度愈益加重起来。由于1904年11月2日的社会主义演说会被终止解散，出现了大骚扰、大混乱。”社会主义者要么解散组织和机构，要么就被逮捕入狱。

    在这种严峻形势下，1904年11月13日，恰逢社会主义组织平民社纪念其创立1周年，也是宣传社会主义思想的《平民新闻》创刊1周年纪念，这一天准备开展两项活动。一项是制定了在市外泷之川的红叶寺召开游园会的计划。但是，政府施加高压，游园会被命令解散。堺利彦回顾道：“这个游园会实际上非常有人气，假若不被解散，就应当会出现男女老少合起来有五六百人的大会。但诚然可惜了！到了16日，政府更是禁止社会主义协会结社。于是，社会主义的团体在形式上完全被破坏。”另一项是11月13日发行的《平民新闻》第53号刊登特殊的、有纪念意义的内容。经大家商量，决定刊登马恩合著《共产党宣言》的日译本。当时，《共产党宣言》和《资本论》的书名，曾多次在《平民新闻》中被提及，但堺利彦指出，“说实在话，谁也没有真正读过”。因此，有必要将《共产党宣言》的西文版本翻译成普通民众能够读懂的日文版本。

    据堺利彦的回忆，“在一周年纪念号刊载什么，大致从以前就考虑过”，“小岛龙太郎君为我们推荐了《共产党宣言》”。堺利彦认为，小岛龙太郎不仅是自由党左翼系的“前期运动者”，是平民社时代的财政援助者，而且可以说是日本社会主义运动史上思想发展的一位指导者。

    在此之前一个月，堺利彦还专门做了一次介绍《共产党宣言》的讲演。在讲演中，除了介绍宣言的内容纲要外，堺利彦阐释了《共产党宣言》的名称含义，指出宣言虽然表面上看是1848年春巴黎、伦敦的共产党同盟发表其主义、政见，但“实际上是作为起草委员的马克思、恩格斯二人，以此为契机，将其多年积累的历史上、经济上的新学说发表的作品”。他还强调了宣言在世界上的重要历史地位：“这个宣言长期作为社会主义的经典，在欧美各国间被传播和倡导。在今天，作为‘从东西伯利亚到西加利福尼亚，被几百万工人承认的共通纲领’而深深地受到尊信敬重。”所以堺利彦认为，“倘若要说这部《共产党宣言》对社会主义思想和运动具有如何的历史，如何的价值，如何的势力，如何的感化，详见恩格斯序言所说。读者随后看来，我们日本社会党，必须有一部日译本。然后足以知道《平民新闻》至其创刊周年纪念绝非偶然”。

    具体的翻译工作由幸德秋水和堺利彦担任。二人在“日译序”中注明：“因我等皆不懂德文，便依据英译重译。英译本乃作为马克思之朋友，翻译《资本论》大部分内容的萨缪尔·穆尔之笔译。若加上经原著者恩格斯的校订本，则成为最可信之依据。然后我们又将恩格斯特地为英译本作的序和他的自注在此一并翻译。”而且他俩还表明：“想到像《共产党宣言》这么贵重的经典，乃具有万人所依据之权威高度，翻译它，一字一句决不可苟且。”尽管如此认真负责，但二人还是认为：“我等之浅学不才，加上在琐事繁忙之余担当此大事，在感到任务之光荣的同时，反省窃知僭越之罪无所逃遁。全篇谬误瑕疵，亦定不少。敬望得到世上贤者斧正，以构成完整的译文。”堺利彦回顾道，“实际上谬误不少。又欠缺第三章”。

    这就是《共产党宣言》日文版最初诞生的情况。然而，就在《平民新闻》第53号刊登《共产党宣言》当天，该刊便被禁止，发行兼编辑人西川光次郎以及翻译者幸德秋水和堺利彦也被起诉，因此并没有多少人阅读过。堺利彦认为，“尽管有这样那样的曲折，但还是在形式上实现了，实在令人愉快、光荣”。

    《平民新闻》被禁止发行后，堺利彦又创办了月刊杂志《社会主义研究》。1906年3月15日发行的《社会主义研究》第1号中，幸德秋水和堺利彦重新合译的《共产党宣言》全文刊登。此时第三章也被堺利彦一人翻译补充进去。根据政府规定，它作为“学术研究的资料，而登载于报纸杂志上”，所以可以公开发行而被更多人阅读。但是，不久便与其他社会主义出版物一起，全被禁止。堺利彦1931年回顾道：“连今日仅《宣言》也仍然被严格禁止。尤其在其后，经过多人之手，几次秘密出版。”后人重新出版时，皆以该译本为基础作修订，有些还参考了德文原版。

    《共产党宣言》被翻译为日文流传，是日本社会主义思想史上的一件大事，译者幸德秋水高度评价了其重要性。他指出，《共产党宣言》使社会主义成为“科学的教义”而非狂热的空想，也使日本社会党人对社会主义的认识更加深刻，并开始注重理论联系现实的问题，以指导自己的社会改革行动。中国的同盟会会员朱执信节译和1920年的陈望道译本，均以该译本作为蓝本，后经陈独秀等人校订在中国大地传播，并对中国共产党的创建产生了直接而巨大的影响。

    （作者：许晓光，系四川师范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