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那天早上,雨后的荷塘里,荷花开了,东一朵,西一朵,点缀于村庄水口。相对荷叶,荷花的茎要高一些,微风拂来,落在荷花上的水滴纵身一跃,落在了荷叶上,又溜出荷叶的边沿。雨,并没有走远,它转身回来了——雨落荷塘,滴答作响。荷花荷叶不由自主地颤动,上面晃动着水银般的珠子,晶莹、圆润。
在家乡父老的口中,芒种又称忙种。“芒种端午前,打着火把去莳田。”旧时的谚语里,透出的也是一个“忙”字。清晨,田畈上陆续有乡亲忙碌的身影,老人荷锄,男的耕田,女的拔秧,只有牛在坡地上悠闲地吃草。一根竹竿插在秧田里,竹竿上束着捆秧的棕榈叶或稻草,拔秧的妇女围绕竹竿左右开弓,亦步亦趋。插秧的则不同,必须横竖一线,依序而插,插几行才能退一步。这时的雨呢,就显得凑热闹了。雨一来,雨伞、箬笠,就像蘑菇一样在乡亲们的身上长了出来。田畈上,牛背鹭在牛背上站一会儿,又落在了水田里。插了秧苗,水田长高了,那田埂的弧度,也多了一些层次感。与荷叶的深绿不同,秧苗的颜色是嫩嫩的绿。抬眼望去,以层叠的田畈、耕作的乡亲,还有粉墙黛瓦的民居为背景,荷塘的荷花犹如开在江南的农耕风俗画里。
“人生百艺,无如务耕。神农后稷,稼穑始兴。一犁春雨,民望秋成。数声布谷,南亩躬耕。”这是头天夜里我在手抄本《农业杂字》起首读到的如诗的句子,也从中读到了先民传承古老农耕文明的初心。从那“一犁春雨”开始,不知有多少人心生丰年的愿景。
《农业杂字》的作者已经失考,但不影响它从清代开始,就以手抄本、石刻本、木刻本的形式,流传于婺源乡村的私塾、义学。从起首的“农业第一”,到结尾的“杂戏类”,共记载了“耕田器具类”“整理秧田类”等十大类,近1700个名称分类。想必,只有对刀耕火种有着深深情怀,又饱读诗书的人,才能写出这样的要义。
在婺源的村庄,水田是物象,也是镜子,叠印着一代代村人对大地稻作的虔敬。记得早年“开秧门”的日子,乡亲们到秧田的第一件事,即祭祀五谷神,以祈五谷丰登。母亲常说,牛耕田,鸡啄食,种田种地,也是宿命,面朝黄土背朝天,谁不希望有个好收成呢。早年犁、耙、耖,以及莳田、耘田、收割,哪一样离得开人工,又有哪一个家庭不是守望着田地过日子?只是她没有想到现在变化快,有条件的田野,种有机稻,犁田、栽插、收割都用上农机了。还有的村庄种油菜、种荷花、种菊花,兴起了生态观光农业。
“布谷——布谷——”布谷鸟的叫声,在雨中具有穿透力。然而只能听到叫声,不知它究竟藏在水口林的哪一棵大树上。稻田里的青蛙则不同,不仅叫声响亮,有时还会在田埂上亮相,有时“咕咚”一声,纵身跳入池塘。许是受了青蛙的影响,田埂上嬉戏在益母草花蕊上的蝴蝶,荷塘里停靠于荷花尖尖角上的蜻蜓,交互飞舞着。雨歇了,轮溪边的山岚,从一个山头绕到了另一个山头。不一会儿,远方的竹叶尖、观音顶都被山岚笼罩住了。有时,春雨让人猝不及防,山岚也与春雨一样,令人捉摸不透。
地返潮,雨将来。连续几天,雨多晴少。村舍、田野、阡陌,以及四周的山峦,沐浴在一场又一场的雨中。无论是塘下、江思坑,还是车田段,田野上都泛起一片片新绿。是的,我的父老乡亲是大地上的画家,他们从芒种的雨天起笔,在精心耕作的田园上描绘着一幅幅丰收图。
雨,淅淅沥沥,把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压得很低。只有徜徉在宁静的村庄里,才能听出雨水滴落在屋瓦、荷塘、稻田、树叶上的不同韵律来。那雨声,好比山野的鸣泉,没有递进,只有缓缓的隐退。山村的时光也是如此,处处都是缓慢的,隐退的。然而在自然节气转换之时,凝望着田野上的新绿,我又感受到了村庄时光的快,万物生长的快。
(作者:洪忠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