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第一缕晨曦飘落哀牢山的皱褶深处,云南红河南岸峰峦间的元阳渐渐掀开神秘面纱。群峰、云海、森林、梯田,鸡鸣、狗吠、鸟啼、门响,大山醒来了。放眼望去,连绵起伏的群山中遍布着数不尽的层层梯田。这些精工开垦的梯田,大者十亩八亩,小者一件蓑衣可以遮盖,奇形怪状,千姿百态,勾画有序,巧夺天工,与周围的森林、村寨、溪流、天空一道,和谐至美。
是谁把这苍茫大山开凿成浩瀚梯田?这种震撼心灵的体验,渗入血液,成为我记忆深处无法抹去的印痕;直到今天,一直在吸引、召唤着我,牵引着我走向梯田,走近寨子,走进哈尼族的日常生活。
中国古代对旱地梯田的文献记载较早,而关于湿地梯田,最早的史书记载,据传是唐代樊绰所撰《云南志·云南管内物产》中的“蛮治山田,殊为精好”。这是对南诏国内山区农业生产状况较为细致的描述。从这个描述中,可以看出哀牢山梯田的独特之处,即当今的学者总结为“森林—村寨—梯田—水系‘四度同构’”的农业生态系统和独特的梯田文化景观。
这是中外任何梯田都不可比拟的,它蕴含着人与自然高度和谐发展、人与人和睦相亲的文化特征,这是哈尼族高山梯田稻作集体智慧的结晶。这种智慧展现为哈尼族与哀牢山大自然高度融合的、可持续发展的农业生态系统,它以稻作技艺、传统文化、思想情感为引领,成为人类适应自然、顺应自然、师法自然,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杰出创造。
摄影艺术的一项重要功能就是贮藏时空。美国摄影家安塞尔·亚当斯曾说过:“你不要只是用相机拍摄照片,你的照片中应该有你的拍摄经历,你读过的书,你听过的音乐和你爱过的人。”在关于哈尼族的采访拍摄中,我没有从绚丽的梯田风光入手,而是把焦点集中在梯田的主人——哈尼族群众身上,以人的活动为采访拍摄的出发点和落脚点。在方法上,我学习借鉴社会学家庄学本确立的“视觉人类学”理论,推崇那种历经岁月尘封和淘洗之后的历史尊严感。
我以为,摄影不仅仅是一般意义上的关于美的艺术,更应该是具有人类学、民族学、图像志意义的艺术形式,应该以一种专业态度,赋予摄影社会学、文化学、艺术学的内涵与张力,发挥摄影所承担的“见证历史,描述社会”的功能。
面对哈尼族的惯常生活,我努力在镜头中寻求庄重感和仪式化的表达,试图从中感知一个时代、一个区域、一个民族的尊严和生活面貌。在关注拍摄对象个体特征的同时,重视他们的文化属性和生存状态;他们的眼睛和脸庞,他们的服饰、生活场景、族群活动等。这些影像多是中景或特写,人物多为平视或仰拍。这不是一种摄影技巧,而是一种态度与情怀,一种对生命的庄重感知、深切关怀以及情感表达。
在摄影理念上,我不为人文而拍人文,也不为民俗而拍民俗,只为拍自己的内心感受。德国摄影家奥古斯特·桑德在拍摄日耳曼民族时说:“我从不让一个人看起来不好,他们自己表现出自己。照片就是你的镜子,就是你。”我呈现的哈尼族,在那些人物状态中、人物与环境的关系中,不同的脸孔、异样的眼神、差别的姿势,都试图表现这个山地民族的质朴、坚韧、刚毅与睿智的品性。
在这部摄影专题里,哈尼族人是无与伦比的主角。为捕捉他们的每一个瞬间,我在哀牢山区上千公里的纵深峡谷中整整追寻了30年。30年来,几百次哈尼族村寨的进进出出,我与采访拍摄对象结下了深厚的友谊,有的成为莫逆之交,有的当然也只是匆匆而过。而我的收获,就是10万余张照片和60余万字的采访笔记。
作为一名在汉文化环境中成长的哈尼族摄影者,我要对哀牢山和澜沧江之间的哈尼族人居环境的沧桑变化感同身受,仍然需要扎根这片泥土。对于这片土地上的族人,很多时候,我只是一个亲密的旁观者。我们站在一起,心却各有所属,远远的,却又甚为牵挂。多少个春夏秋冬,寒来暑往,春华秋实,我将找到的、看到的呈现出来,让我的相机为我的心找到词语。
(作者:罗涵,系中国民俗摄影协会副会长、云南省摄影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