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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1年05月21日 星期五

    搂定宝塔山

    作者:肖云儒 《光明日报》( 2021年05月21日 14版)

        鲁迅艺术文学院旧址。资料图片

        1939年,冼星海指挥鲁艺音乐系学员排练《黄河大合唱》。资料图片

        李伯钊与丈夫杨尚昆。资料图片

        伊文思赠送给延安电影工作者的“埃姆”35MM摄影机。资料图片

        【中国故事】

        几回回梦里回延安,双手搂定宝塔山。

        ——贺敬之

        30年前,1991年秋冬之交,为给6集电视文化片《长青的五月》撰写解说词,我和摄制组在北京、上海、杭州、广州、西安采访了50多位当时还健在的延安时期老文艺家和他们的家人。其中有30多位参加了1942年5月的延安文艺座谈会,当场听过毛泽东在座谈会上的讲话。围绕延安文艺运动,我们因人而异提了数以百计的问题,了解方方面面的情况。而给每一位被访者提出的第一个问题则是共同的:

        “当年,您是怎样去的延安?”

        七八十年前的中国大地,侵略者在撒播炸弹,独裁者在作务贫困,老百姓在浇灌血泪。然而这片苦难的土地收获的却是觉醒,却是奋起,却是对光明执着的义无反顾的向往,和切实的献身纾难的追求。

        1935年金秋,工农红军的镰刀斧头旗帜由南而北在中国的腹地画出一个力的弧度,最后插在了延河岸边的宝塔山上,无数渴望光明的心便朝着那个聚光点飞去。几年中,三四万名青年,包括上千名文艺青年,如浪如潮涌进了陕北如旋如律的峰峦沟壑。蹬皮鞋的、着布履的、穿军靴的、系草履的脚,年轻的脚,在苍凉萧索的黄土地上踏下富有弹性的印痕,扬起像安塞腰鼓队那样的烟尘。这足迹从多难的祖国四面八方向延安宝塔聚集,六七年后,又从延安宝塔向解放了的中国四面八方辐射。

        这七八年,何其短暂的历史瞬间。古老的中华民族获得了一个崭新的国家,一代青年获得了崭新的自我。

        “延安,20世纪30年代到40年代中国革命的京城,它是流通鲜红的血液到千百条革命道路的心脏。”“哪一颗火热的心不向往延安呢?水流万里归大海,延安广阔深邃的山谷容纳着汹涌奔流的人的江河。‘到延安去’是一种豪迈的行动,‘作为延安人’是一种很大的光荣。革命者到了延安就到了家。那是多么欢乐的家啊。”这是老延安、散文家吴伯箫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从笔底淌出的心曲。早年写过《夜歌》《画梦录》的诗人何其芳,也许说得更为简洁:“在青年们的嘴里,耳里,想象里,回忆里,延安像一支崇高的名曲的开端,响着洪亮动人的音调。”

        可惜我们在这里只能介绍他们很少的几位,只能描绘他们最初的几步。

    李伯钊比红军长征还多走一年

    病倒后医生开的药方是“稀饭两碗”

        在延安文艺座谈会结束的那天,79年前的5月23日,阳光西斜时分,摄影师吴印咸在会议室外的场子上,按下一架老式照相机的快门,给所有与会者留下一个历史性的定格,一个永远鲜活着的回忆。这就是那张毛泽东与座谈会全体与会者的合影。如烟的岁月已经给这张照片染上了黄土的颜色。照片上的人也大多重归土地。但照片上,被一种新鲜的思想所活跃、所启动的青春面容,依然一个个清晰可辨。

        坐在毛泽东、朱德左边的女战士叫李伯钊,这位后来成为著名戏剧家和戏剧教育家的女性,1936年底随会师后的二、四方面红军,长征到达陕北,是最早来到这块土地上的部队文艺家之一。

        通向延安的路,李伯钊一步一步走了整整两年,用脚板丈量了半个中国的3万里河山。她比主力红军多走了一年,多走了五六千里。

        1926年,14岁的李伯钊参加共产主义青年团,由家乡四川来到上海搞工人运动。被捕、入狱、入党,随后成为莫斯科中山大学第2期394号学员。和张闻天、王稼祥、邓小平、王明、蒋经国这些先后同学相比,她是活泼天真的小妹妹,因此有一个亲昵的俄文名字:戈丽。在克里姆林宫的墙下,她与杨尚昆相爱、结合。人生的清晨很是瑰丽。

        一年学成回国,来到江西苏区,参与组建了红军第一批文艺团体,创作了红军第一批戏剧和舞蹈作品,被《红色中华报》誉为“苏维埃文化与工农大众艺术的开端”。李伯钊既创作又演出,和危拱之、刘月华一道,被称为苏区三大“赤色明星”。各地、各部队邀请他们的信函电报多得难以安排,以致不得不登报“告饶”,请求各地不要再函电频频,“以免干扰工作”和“浪费油电”。

        长征路上,李伯钊除了承担上级分配的各种工作,一直以宣传队员的身份活跃在万水千山。组建宣传队,创作、演出节目,穿梭往来于各部队。和陆定一合作的《红军两大主力会合歌》和《打骑兵舞》《红军舞》广泛流传,成为反映革命历史的重要艺术资料,新中国成立后改编进大型音乐舞蹈史诗《东方红》。

        不久,她和朱德一道被张国焘裹挟,离开了主力红军,离开了丈夫,再度南下川康,重又跋涉于草地的沼泽之中。几次陷入泥淖难于拔身,虽被战友从死神手里拉出来,却眼看着许多同志没顶于草墩子下面的烂泥汤中。李伯钊坚信毛泽东的革命路线,反对分裂主义,被张国焘当作中央红军的奸细,开除党籍。在监督审查的恶劣境遇中,仍然积极参与红军宣传工作,组建了四方面军剧社。直到二方面军任弼时、贺龙将她解救出来,又组建起二百多人的文艺训练班,并且带着他们三过草地,胜利到达陕北。

        过度的疲劳和饥饿使她倒下了。著名的红军大夫傅连暲在诊断后给她开的药方旷古罕有,竟是“稀饭二碗”。斯诺在《西行漫记》中指出,这样坚强的女性是可以惊倒世界的。而我们可以说,李伯钊用信念和意志,创造了世界文艺史上的奇迹。

        党中央在保安为二、四方面军的胜利归来召开欢迎晚会。主持者周恩来握着她的手说,“你吃苦了,受委屈了,不过终于胜利归来了”。她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紧紧揣着手里的红军帽。羊群从坡上漫下来,从身边暖暖走过去。

        晚会上,林伯渠演唱了湖南民歌,徐特立用法语唱《马赛曲》,张闻天唱英文歌,叶剑英也来了段粤曲,以表示对二、四方面军的慰问。作为答谢,胜利归来的任弼时高唱了一首俄罗斯的《霹雳拍》,朱德反穿羊皮大衣跳起了藏族的《雅西亚》舞。当大家为朱老总的精彩表演鼓掌时,老总从幕后拉出了李伯钊,说:“她才是我的师傅呀!”

        于是全场的热点转到李伯钊身上。她表演一个又一个红军的、苏军的、藏族的、苗族的舞蹈,倾吐回到党中央身边的欢乐。

    四个人用三国文字悄悄唱起《国际歌》

    丁玲每次都将暗夜的毒矢反弹回去

        几乎在这同时,丁玲也来到陕北。不过她走的完全是另外一条路。她是从国民党统治的心脏地区南京、上海,一路搏杀着冲出来的。

        毛泽东和鲁迅,现代中国的两位伟大人物,在1930年代中期分别为丁玲写过两首诗词,记录了这位女性命运的转折。

        1931年,丁玲面临着人生的重大考验。丈夫胡也频等六位革命作家在上海龙华被反动当局枪杀。妻子的回答是:申请参加中国共产党。两年后,丁玲遭到敌人的秘密绑架,出狱后,人生的路又该怎么走?丁玲的回答是:找党,千方百计去陕北找党。暗夜每进逼一次,她便朝光明迈进一步。敌人射过来的枪弹,每次都被她反弹回去。

        听听这位对黑暗有痛切感受的女作家对友人的倾诉吧:“你没有体会到我独自一人在一群刽子手、白脸狐的魔窟里,在黑暗中一分钟、一秒钟、一点一滴地忍受着熬煎?”“我一定要找到党。如果找不到党,无法向人民表明心意。”

        丁玲被绑架后,曾误传被害,整个进步社会的愤怒被点燃了。鲁迅极其悲愤地写下《悼丁君》一诗:“如磐夜气压重楼,剪柳春风导九秋。瑶瑟凝尘清怨绝,可怜无女耀高丘。”这何止是悼念一条生命?那心灵中的深广忧愤,不啻给死寂的社会奏响了一首哀乐。

        1936年9月,党中央同意丁玲去陕北。宋庆龄先生送来350元表示祝愿。到达西安后,组织上曾征询她能不能去法国,运用自己的国际影响,为党工作一段时间,她谢绝了。在后来的回忆文章中,丁玲写道,“法国、巴黎、马赛曲、铁塔、博物馆……这不都是十几年前我曾经向往过的吗?可是这时我只有一个心愿,我要到我最亲的人那里去,我要投入到母亲的怀抱”。

        她住在西安一位德国牙科医师家中,等候组织的决定。据丁玲的丈夫陈明向我们介绍,有天,美国进步女记者史沫特莱领着刚从陕北归来的斯诺来看望她。大家热切地听着斯诺讲述和毛泽东、朱德的会见,讲述那块宝塔红星照耀下的国土。四个人关上房门,用中、英、德三国文字轻轻地唱起了《国际歌》,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去陕北的路上,在洛川停了一天,要在这里下车,策马前行。丁玲剪短了头发,穿上久已神往的灰布军衣,和女同伴学习骑马的要领。以土炕当马背,跳上跳下,咯咯地笑个不停。第二天,在别人的帮助下刚登上马背,稍一适应,便在陕北的长风流云追逐下,忍不住勒缰小跑起来。

        1936年10月,在延安西北方向的保安,毛泽东的手和丁玲的手握在了一起。一个月后,红色苏维埃第一个大型文艺团体“中国文艺协会”宣告成立,丁玲任总干事长。毛泽东在成立大会上说:这是近十年来苏维埃运动的创举。过去我们都是干武的,现在我们要文武双全了。

        会后,丁玲即刻奔赴陇东前线。毛泽东特意写了一首《临江仙》,用电报发给她。词云:“壁上红旗飘落照,西风漫卷孤城。保安人物一时新。洞中开宴会,招待出牢人。纤笔一枝谁与似?三千毛瑟精兵。阵图开向陇山东。昨日文小姐,今日武将军。”毛泽东用一种全新的色彩描绘了一个全新的丁玲,也描绘了一个与鲁迅笔下那个“夜气如磐”的世界迥然相异的新天地。

        1985年4月,这位已经82岁的文坛前辈,在饱经沧桑之后,由笔者陪同经西安重返延安。时值清明,春风吹绿了延河两岸的宝塔山、清凉山。她在万佛洞感慨万端地吟道:“重上清凉山,酸甜苦辣咸。思来又想去,还是延水甜。”听来浅白,却是何等的举重若轻。那是有大境界的人才有的大胸襟。

    冼星海坐陈嘉庚送给毛泽东的车到达鲁艺

    桥儿沟窑洞里卷起黄河的怒涛

        “星海和我是1937年11月去的延安。”1990年代初冬,在浙江医院的一个病房,冼星海夫人钱韵铃对我们说。窗外,初冬的西子湖雾色迷蒙,仍有绿意渗化在濡湿的空气中。“我们是在去延安的路上结合的。”

        钱韵铃毕业于上海新华艺专,送母亲去武汉时,参加了当地的海星歌咏队。1937年4月,冼星海到达武汉,参与郭沫若领导的政治部三厅的进步文艺工作。他带领歌咏队在街头宣传,搞火炬游行,教民众唱抗日救亡歌曲。嗓子唱哑了,便用钢琴教。有次举行江心歌咏大会,星海站在船上通宵达旦地指挥。休息时,周恩来走过来与他握手,问:是冼先生吗?辛苦了。俩人现场促膝聊起天来。又有一次,周恩来问他,头发这么长了怎么不理?冼答:顾不上呀!周便找来理发员,指着星海说:看,我给你找了个多好的主顾。

        当时星海已经提出要去延安,但田汉不愿让这位合作者走,便又待了半年。到秋天,他接到朋友的来信和电报,说延安成立了鲁迅艺术文学院,邀请他任教。他便找周恩来,要求北上。恩来说:延安很苦噢。星海说:不怕,再苦,也苦不过法国——在法国他几乎饿死,靠拉提琴沿街乞食。周恩来同意了,让武汉八路军办事处办了手续。

        这时,志趣相投的冼星海和钱韵铃已经由相识到相爱,并在7月份订了婚。10月1号,两人摆脱特务的跟踪,在一个小站登上了武汉失守前的最后一班北行列车。一路上日寇飞机追击轰炸,时走时停。有时还得下车疏散,星海便一手拉着钱韵铃,一手提着法国老师送给他的提琴,在山野间飞跑。

        到西安后,有人劝他俩不要去延安,并以每月百元的高薪相聘。星海说,这里的抗日救亡歌咏队,都被国民党解散了,成了什么世界?我不是钱可以收买的。在西安八路军办事处的安排下,他俩化装成华侨夫妇,坐着爱国华侨陈嘉庚送给毛泽东的汽车,到达宝塔山下,受到沙可夫、吕骥、林默涵等人的迎接。

        1938年春天,冼星海去延安医院看望受伤的光未然(张光年)。据光未然后来在北京崇文门寓所给我们介绍,那次他是在山西受伤,部队用担架抬了700里来延安的。为了给他拍X光、做手术,延安局部停电。

        这两位多次合作词曲的老朋友,而今聚首在宝塔山下,都希望能够给延安献上一部新作品。光未然当时正在酝酿写作长诗《黄河》,便和星海商量,不如重新立意,改成大合唱歌词。三月末的一个晚上,光未然躺在病床上开始口授,友人笔录,五天完成了《黄河大合唱》的全部歌词,立即请来星海听朗诵。听完最后一句,星海忽地站起来,一把抓过稿纸说:我有把握把它写好!

        延安的春天,寒气袭人。冼星海在屋子里还穿着棉大衣、毡靴,腰里扎根皮带,心却在激昂的旋律中飞扬、燃烧。烟嘴断了,用毛笔杆代用。怀孕已经七个月的钱韵铃想办法搞来了一点肉,正在炉火上炖着。小方桌旁摆着一碟同志们送的白糖。星海一边吃一边写,一边写一边唱,不时用手打着节拍。那时延安还没有钢琴,有时用提琴奏一段,有时就让妻子唱。第一曲写完,星海冲动地站起来吼着“划哟,冲上前,划哟,冲上前,哈哈哈哈……”窑洞沉浸在一片昂奋的春意中。

        每天早晨,演剧三队来人取走新谱好的曲子。根据大家的意见,他曾将《黄河颂》《黄河怨》重写了一遍。

        1939年4月13日,《黄河大合唱》由抗战演剧三队和鲁艺联合公演。李焕之、李鹰航、王元方这几位以后成为大音乐家的“鲁艺人”,都参加了演出。大提琴用煤油桶改制,二胡音箱以炮弹壳作原料。观众沸腾了。人群中的毛泽东连声道“好、好、好。”冼星海满脸泪光。

        两个月后,他们的大女儿冼妮娜在诞生了大合唱的那个窑洞中诞生了。

    47次风险迭出的盘查

    艾青、张仃扑倒在黄土地上

        那天没有预约就闯进了北京站附近丰收胡同艾青的家。由于天冷,加之受过伤的手时感不适,82岁的艾青很少会客。夫人高瑛有些作难,我们也自感冒昧。不想艾老听说延安来了人,愿意立即就谈,要我们到里屋去。

        1940年,艾青应陶行知先生之邀,带着厚厚的一叠诗作,从湖南乡下来到重庆育才学校任教,同时写作、编辑《文艺阵地》,参加各种社会文化活动。经过郭沫若的介绍,他认识了周恩来,多次去过曾家岩八路军重庆办事处。有次周恩来在讲话中特地提到“像艾青先生这样的人,到我们延安可以安心写作,不愁生活问题。”诗人心头掠过一阵暖意,希望能够到“山那边去”。

        1941年初,皖南事变爆发,国共关系紧张,为了避免各种麻烦,艾青让妻子和几位八路军家属搭乘董必武的吉普车先走一步。到了二月,早春的山城已经遍地绿意,他和东北籍画家张仃、作家罗烽一道启程北上了。

        他们是蹲过国民党江苏反省院狱的难友,很是要好。“九·一八”事变后逃出狱中流浪于大江南北的张仃,曾于1938年以抗日艺术队队长的身份去过陕北,并留在延安,由毛泽东亲自介绍到鲁艺工作过一段,后又被派回内地。

        这次,张仃搞到一张绥蒙自治指导委员会长官公署高级参谋的身份证。身材稍高的艾青乔装为高级参谋,熟悉陕北绥蒙情况的张仃当秘书,罗烽自告奋勇担任勤务兵。

        出发前周恩来送来1000元盘缠,叮咛他们要走大路,不要抄小路,免得引起怀疑。万一被扣,立即电告郭沫若,这边可以利用《新华日报》平台,通过舆论揭露当局。

        一行三人登上国民党中央政府盐务局的汽车,由重庆颠簸到宝鸡,遇上了正在筹款去延安的作家严辰夫妇,便将证件上的三人改成五人,结伴同行。先坐火车到耀县,然后转乘驴车。一路经过了47次盘查,道不尽的跌宕起伏、风险迭出。“勤务兵”罗烽每到一处,便忙着搬东西、打洗脸水。

        他们来到耀县城外,天已擦黑。军警开箱检查,并用手电直射他们,一个个“验明正身”。进城刚在旅店睡下,又来收查证件,声称要由局长亲阅后发还。五人一夜未能合眼,四更便套好驴车,以赶路为由去警察局催要证件。罗烽口气很是凌厉:“一个证件审了一夜,办事如此拖沓!我们长官发脾气了,要向上峰报告。”军警慌了,只好告以实情:“局长搓了一夜麻将,我有啥办法?”赶紧将证件还给了他们。驴车驮着五颗急切的心,消失在曙色之中。

        过了铜川,盘查更紧。还有一些可疑的人要求搭车同行。他们挑选了一位姓牛的国民党杂牌军官做伴,以为掩护,从此才稍稍安宁。熟悉之后,这位饱受嫡系部队歧视的军官还向他们倾吐对蒋委员长的不满呢。

        洛川、富县之间有一片国共交界的开阔地带。放眼望去,陕北高原一派萧索,三人看着这块被雨水山瀑冲刷得千疮百孔的土地,不由悲从中来——这就是我们的母亲,苦难的祖国!地平线上有一个碉堡。再往前,就是边区了。他们驻足凝视着那个路碑似的碉堡,蓦地缄默了。追寻半生的旅人,来到人生的分界线,心头浮起一种庄严。没有人提议,大家不约而同下车步行,最后一次交验了证件,便大步跨进了自己的土地。不久,看见了手执红缨枪的妇女儿童。张仃忍不住扑在黄土地上打滚,高声唱起了《国际歌》。艾青记不真切自己当时的感受,我们却想起了他在那个年代的诗句:“经历了寂寞漫长的冬季/今天,我们想到山巅上去/解散我的衣服,赤裸着/在你的光辉里沐浴我的灵魂。”(《给太阳》)

        延安早已收到周恩来的电报,边境上准备好了武装护送。他们却在到达边区的第一个小镇时,买了一只鸡、一点肉,以庆贺夙愿的实现。

        1941年3月8日,五个人终于来到了宝塔山下,张闻天和凯丰设宴洗尘。艾青被分配到边区文协,不久又被选为边区参议员。他还记得,动手收拾新居时,彭真跑过来说:“你要干什么,我手下有一连人,可以帮忙。”

    伊文思用中文说“延安!八路!”

    吴印咸在镜头里看到了崭新的天地

        声名卓著的老摄影家吴印咸是世纪同龄人,1992年我们采访他时,正好92岁。他拍摄的《白求恩大夫》等许多照片和纪录片,让延安岁月在好几代人心中得以永存。

        老人高大、健朗,整个冬天都在北京小汤山疗养——不是因为身体,而是为了工作。住在远郊可以躲开各种各样的来访者,安静地写自己的文字,编自己的作品。说到身体,老人不无自豪地拿出一幅威海市全景照告诉我们,这是他当年夏天亲自爬上威海市郊的山巅拍的。去年还上了一次泰山哩。

        “要问我怎样去的延安,”老人带一点笑意,“和别人不太一样。我本不想在延安长待,后来却不想离开边区了。”

        说来话长。1937年上海失守后,电影界的进步人士纷纷转到内地从事抗日救亡活动。著名的左翼电影家袁牧之、陈波儿、钱筱章在武汉会合了。袁牧之为八路军深入华北敌后开展游击战争的爱国精神所激发,产生了拍摄一部纪录片的想法。只是苦于没有门路进入敌后根据地,也缺乏必要的电影器材。已经是共产党员的陈波儿向党组织汇报了这个设想。

        周恩来非常重视,经与中央商议,亲约袁牧之面谈。他高瞻远瞩地指出:我们应该有自己的电影。不只是一部纪录片,而且应由此着手建立起党的电影事业。大家开始积极筹备起来。最重要的是业务骨干。袁牧之特邀当时在上海的吴印咸来承担。吴印咸答应了,打算拍完就回沪。同时,从香港买来了16毫米轻便摄影机和少量胶片。在极为困难的条件下,党组织能挤出这么一点经费谈何容易。

        事有凑巧,世界纪录片大师伊文思这时也来到中国,拍摄反映全民抗战的《四万万人民》。其中有一段专门反映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敌后根据地抗日运动。但国民党当局千方百计阻挠伊文思的敌后之行,几次据理力争,仍不予批准。伊文思与武汉八路军办事处联系,决定将他使用的35毫米单镜头“埃姆”摄影机及一些胶片,赠送给延安的电影工作者,希望他们能够拍下八路军和根据地的资料,向国外广做宣传。出于安全的考虑,组织决定委托刚到武汉、还未引起当局注意的吴印咸出面接受这批器材。两人在一个秘密接头的地点见面了,伊文思将器材交给他时,连连用中国话说:“延安!八路!”

        1938年8月,吴印咸随袁牧之悄悄离开武汉去了延安。本以为完成片子就能回来,走时连家人也没有告诉。

        10月1日,根据地的第一部电影《延安与八路军》在陕西中部轩辕黄帝陵正式开拍。担任主摄影的吴老在此后一年半的时间里,历尽千辛万苦,走遍了陕甘宁边区和各敌后根据地。他通过高精度的镜头看到了一个和内地迥然相异的新天地。他拍下了毛泽东在延河岸边和老乡聊天,拍下了进步青年络绎不绝奔赴陕北、“双手搂定宝塔山”,拍下了坚持敌后抗战的八路军与日寇的殊死肉搏,拍下了行军夜宿的战士们为了不惊扰群众,卸下门板露宿村道……

        一切都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切都和他30多年的国统区生活形成鲜明的反差,一切都集聚为这位严肃的艺术家对国家命运和人生追求的深沉思考。这次非比寻常的采访拍摄,促成了吴印咸重新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他郑重地交上了入党申请书,要求长期在根据地待下来。此后,吴印咸成为中国革命摄影和电影事业最早的创建者之一,用大量的作品,给历史留下珍贵的纪录。

        (作者:肖云儒,系文化学者、西安交通大学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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