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时,乡亲们把进县城习惯唤作上街。在我心里,街上除了富庶,还带有一丝神秘感,哪家孩子进了城,回家后他在伙伴中的地位就有些变化。
“一条大街两座楼,一个警察看两头。”县城依山而建,人们傍水而居,两脉清溪,蜿蜒山城。城西有两个大湖,梅雨季节,大雨频至,湖水暴涨,连岸齐平,舟车并行。记忆中,两条商业街如瘦金体两笔画交叉,形成一个“十”字,一眼望不到头。街两旁用沥青浸泡过的漆黑木头电线杆,不时发出“嗡嗡”声响。百货大楼和大礼堂是小城的两座地标建筑,照相馆、理发店、土产店及日杂五金店分布在街道两边,照相馆的玻璃橱窗里挂着大幅的图片,那都是全县选出来的模样好看的人儿,感觉比现在的明星还帅气漂亮。
那时物质窘迫。隔段时间,我都会跟着父亲挑着自种的农副产品到城北市场上叫卖,换回生产、生活用品还有学费。街上有炭火炉子,烧饼、煎包、面窝、油条飘着诱人的香味。于我,上一次街,吃一顿包子油条,比过年的感觉都好,而父亲则是享受他刮胡子的悠然。
在乡下,一剪、一刀、一块围布,随地借一张木椅就是走村串户剃头师傅的全部家当;在城里理发,除了必备的理发刀剪,还有能转动可升降可放倒的椅子。每每父亲躺下,师傅以热毛巾敷面,再用小毛刷蘸取皂液,来来去去,在脸颊涂上一层白沫,手执刮刀,细心修来。父亲双眼微闭,似睡非睡,惬意十足。
“穷不丢书,富不丢猪。”小城崇文重教,文脉深厚。在乡亲们眼里,饱读诗书之士被誉为“肚子里有水儿”,留学归来,就是“喝过洋墨水儿”。1980年9月1日,天高日暖,云朵翻飞。背着母亲连夜赶做的行囊和殷切期许,我到县一中去“喝墨水儿”“跳农门”。那时的县一中,地处闹市,前后左右都是巷子。初秋,人入巷子,会见到轻摇蒲扇的老头,被老婆指着鼻尖骂的男人,还有一只手提着痰盂子一只手拿着油条的少妇。课余时间我必到报纸橱窗前打卡,常常听到操异地口音的老师针砭时弊,引领潮流。这些来自京沪穗和省城的老师,其生活习惯让学生们大开眼界,也让我对以前的生活方式生出一分质疑。
那会儿,像我这样的住宿生,睡的是上下两层的木床,被窝底下是自带的稻草。这样的床铺,遇上乍晴乍雨天气极易滋生虱子,严重时候还传播疥疮。疥疮让人奇痒难耐,要祛除一时之苦,莫过于到与校园一墙之隔的浴池泡温泉。露天泉眼,远望,轻烟袅袅;近看,泉水自石罅喷出,万斛珠玉。正是“众星托月”的三处地热水,山城有了属于它正式的名称“温泉镇”。
彼时,春寒料峭的文艺慢慢泛青转绿,小县城相继出了熊召政、姜天民、刘醒龙三个大作家。熊召政的长篇政治抒情诗《请举起森林一般的手,制止!》因关切民瘼的赤诚,获1980年全国新诗奖;姜天民的小说《第九个售货亭》真实刻画了玉石杂糅青工的群像,“唤醒了心里那些冬眠的美好感情”,获评1982年全国短篇小说奖。人文精神种子在冰冻的小城萌动,空气里都裹挟着书香。“把失去的时光夺回来。”校内外的年轻人对知识都充满神往和崇敬。满城青年皆读书,学好英语数理化不仅为建设“四个现代化”,更是为“走遍天下都不怕”。少数同学考取“清北复交浙”,“五福临门”铸就母校“巅峰时刻”的同时,也把人生的视野延伸到国门外,蒲公英的种子飞过太平洋,飞越欧亚大陆。
我则有负亲人和老师,没有“读出未来”,被老师推荐到农村中学做代课教师,小兽一般,多动,热情,但也不过在笼子里。乡村教师,大多“白天站讲台,晚上守婆姨”。作为物质和精神双重匮乏的留守教师,夜深人静时,我能听见内心世界的温泉。那些滚烫的水花汹涌澎湃,胀满胸口,有点“生命不能承受之重”,我憧憬成为一个不一样的老师。就这样,边教边学,边学边教,ABC的世界,老庄孔孟的思想,李白杜甫的诗篇,构成了我生命中“脱胎换骨”的三年时光。待到“高六”高考后,我挤上了“末班车”,进入一所师范院校。
大学毕业,报效桑梓,我成了教书先生,从此与山城结下了不解之缘,目睹过死亡,耳闻过江湖,走在老街上,闭着眼睛都知道自己踩着哪块石板哪块砖。
“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小城生活则古井无波,除了来访的马戏团、歌舞团等偶有涟漪,平常大多是一些规定保留节目,如春节元宵的地方特色晚会、采莲戏。对我而言,读书是志趣,教书是乐趣,写书是兴趣。“江湖夜雨十年灯”,我采撷精华,经历身入、心入到自利利他的情入,从入格、合格到曲径通幽的出格,我的教育生活慢慢地滋润敞亮起来。
与其他县城肌理一样,小城物阜民丰的同时,不声不响地向四周拓展。公检法司,财税金融,一个个政府机构从老城外迁。城外,曾经的藕湖和山丘,而今“日有千人拱手,夜有万盏明灯”,馆铺竞列,厂房栉比,高楼别墅,错落有致。街道从“十”字到“王”字,到“井”字,再到“田”字,笔画开始变粗、分岔,强劲地延伸;新地标、幼儿园、小学、中学、车站、医院、博物馆,如秀丽画卷,渐次展开。绿地、公园、广场若蝴蝶飞舞,镶嵌其间。
小城在岁月的淘洗中,既有古朴的内涵与韵味,又有新潮的清新与活力。三十年,白驹过隙。当年的毛头小伙子渐渐老去,凝视山城,那岁月浸润和泉水濯洗的记忆愈发清晰,愈发美好。
(作者:段伟,系湖北省特级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