倔三爷面前的青菜,新鲜水灵琐碎丰厚。小茄包、扁豆角、莴苣菜、白不老。顶花带刺的秋黄瓜一小堆,心里美萝卜连缨子摆了一排,闪着露珠的细茴香用马兰草捆成小把,沾土气的紫根韭菜渗出水珠。还有挂白霜的象鼻倭瓜,带软绒毛的青瓠子。
顺和花园小区东门外马路边,像倔三爷似的小地菜摊,不只七八份。都是村民利用开发区墙外的零星土地,“捡十边”辛勤耕种收获的。
旁边卖梨卖栗子卖猕猴桃的外村人都用二维码收钱了。三蹦子车上放一块木板,上面贴着一张纸,纸上印有“豆腐块”,“豆腐块”上是“豆腐渣”或者像是一群蚂蚁窝。买的人只要用手机扫一扫,嘟的一声,就算付钱了。
倔三爷见了,觉得新鲜又怀疑,问:这就叫收钱了?
那人很得意,收了。
真收了?
真收了,那还有假?卖猕猴桃的人有点卖弄,倔三爷,您倔过时了。您应该与时俱进。
倔三爷呵呵一笑,用老树根似的手,指着木板上的“豆腐块”问:那叫什么玩意?
二维码。
倔三爷用鼻子哼一声,我看是“二百五”。
话音刚落,真来一个“二百五”,黄毛,公鸡头,脖子上吊着金链子,臂上纹着龙,土豪范儿。骑一辆大摩托,呜地停在车槽帮前,车也不灭火,也不问价,嚷一声,来一百块钱的!
卖主很高兴,赶紧将称好的猕猴桃用塑料袋装了,放到他摩托车前边小筐里。那买主掏出手机,划拉几下,照二维码一扫,说了声:看好了,钱给了。一踩油门,屁股冒烟就颠了。
那卖主看一眼手机,摩托车都跑没影了,还扬手扯着嗓子喊:没扫上,没扫上!
倔三爷见了,嘿嘿一笑。
一个留着大胡子,脑后梳个马尾头,人长得圆咕隆咚像胖冬瓜,很有艺术家暴发范儿的老男人蹲在倔三爷面前,指着象鼻倭瓜问,多少钱?
两块五。
大胡子又指长青瓠子问:多少钱?
两块五。
那好。一共五块。大胡子掏出手机问:是我扫你,还是你扫我?
倔三爷哈哈笑:我没有扫帚。我不扫你,你也甭扫我。做买卖讲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当面银子对面钱。
你不会用二维码。也好。大胡子很大气,从腰兜成沓的百元大票中抽出一张,捏住往空中一抖,递过去。
倔三爷没接,说:对不起,买卖刚开张,没零钱。麻烦你跟别人换一下。
旁边人很热心,立刻将整钱兑换成零钱。
大胡子左手递过去五块钱,右手要抄倭瓜和瓠子。
倔三爷没接五块钱,两只手却拢住倭瓜和瓠子。一手钱,一手货,你给我两块五毛钱,我给你一根象鼻倭瓜;你再给我两块五毛钱,我再给你一根青瓠子。这不是挺整齐的账吗?
噢!噢!大胡子给弄得哭笑不得,好!好!只好就范。
大胡子走后,旁人问:倔三爷,您干嘛犯倔?
倔三爷低头眯眯眼咂滋味乐,我就瞅这小子别扭?
您看他哪儿别扭?
倔三爷这才一一道出:老爷们梳个娘们头,要是我的儿子,我得给他个大脖拐;腰包里露出零钱,偏抻出百元大票显摆嘚瑟;弄个“苹果”手机在我眼前晃悠,我还有“小米”呢。我就是没学扫二维码。我摆的摊是鲜瓜水菜,现拔现卖。不用二维码,照样卖得快。
但很快,用现钞买菜付款的人越来越少了。倔三爷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尴尬与压抑。
不认识倔三爷的买菜人态度很干脆,同质同价谁有二维码就扫谁的;和倔三爷半熟脸的人为了照顾一下他的面子,也间或用现钱意思意思;当庄姑奶奶尚存老礼,不怕麻烦,坚持与倔三爷现钱交易。而那些新娶的媳妇,新一茬的姑娘、小子可不论这些。只要方便快捷,亲爸亲妈都不论。
倔三爷搓着木锉般双手,无奈地摇头轻声叹息。
远房侄女快言快语,当面数落:三叔,只有我能当面说您,您的菜挺好,价不高,为什么卖不动?现在谁不用手机扫码,就是老土;再说,您收钞票,怕收假钱,还要举着让阳光照一照;您数钱的时候,抠抠索索,票子揉成苦麻菜了,多耽误工夫;您找钱时,黑手指,灰指甲,蘸唾沫……
一连三天,倔三爷没出摊。
第四天,倔三爷清清爽爽,隆重出摊了。摊位上摆着三块木板,贴有三张二维码。
旁人逗他,倔三爷,您怎么不犯倔了?是不是觉得“谁不紧跟时代,时代把谁淘汰”?
倔三爷用大手搔着花白粗硬的短发,眼神有点软,腼腆害羞般苦笑着,厚嘴唇说出掏心窝的话:为了这二维码,乡亲们都迁就我,这是人情啊!人情重于山。我不愿欠——人情债。
(作者:许福元,系北京顺义农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