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写边画】
中山公园里,我一直觉得最美的风景在来今雨轩。那里,门外有宽敞的亭台,上面罩着一个大大的铁罩棚(这是洋玩意儿,在一百多年前是独一无二的,只有大栅栏里的瑞蚨祥学它也罩了同样的铁罩棚),四围有雕栏玉砌,栏外是一片牡丹花畦和芍药花坛,再前面有青竹翠柏。春天,花香鸟鸣,分外惬意;冬天,白雪覆盖,格外幽静;夏天,这里有藤萝架,一片阴凉,是来这里最好的时节。坐在亭台上,往西看,有蜿蜒的长廊萦绕,让你的视线绵延远去;往东看,正好可以看到故宫端门一角,夕阳西照时分,绿树烘托中的端门那一角,一派金碧辉煌,是来今雨轩最美的景致了。来今雨轩,选在这里,借景的功夫了得!
中山公园的建立,要感谢朱启钤。他当时任内务部总长兼北京市政督办,有这份权力,当然,还得有这样的眼光和公心。1914年,仅仅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这个已经破败的皇家园林,就初步改建成人民的公园。当时,他要每个部委出一千银元资助修建公园,他自己一人就出资一千银元。这是北京城的第一座公园,如果没有他,不知道要晚多少年北京才能建成一座公园。
来今雨轩的建立,也要感谢朱启钤,他懂建筑,中国营造学社就是他创建的。“来今雨轩”这个名字,也是他取的。正是在他的努力下,一年之后的1915年,在中山公园里,有了来今雨轩这样一处漂亮的新风景。正因为风景漂亮,又可以在此品春茗喝咖啡,还有中西美食相佐,到这里来的人很多。不少名人,尤其是文人,比如柳亚子、鲁迅、陈寅恪、沈从文、叶圣陶、周作人、张恨水、林徽因等人,还有秦仲文、周怀民、王雪涛等一列画家,都愿意到这里来。可以说,京城今昔,再没有一个能吸引如此众多文化人的雅集之地了。前几年,画家孙建平画过一幅油画——《那些年在来今雨轩的文人聚会》,这是我看到的唯一再现当年盛景的画作,难得的是,画得现代感胜过怀旧感。
据说,五四时期,李大钊发起成立的少年中国学会,还有中国画学研究会和鼎鼎有名的文学研究会,相继在这里成立。胡适当年宴请杜威,选择来这里;张恨水有名的京味小说《啼笑因缘》,也是坐在这里慢慢写成的。自古美景都需要名人的频频登临,就如同美人配英雄,名马配雕鞍,葡萄美酒夜光杯一样,两相映衬。
来今雨轩的老匾额是民国时期当过大总统的徐世昌题写的。我开始不大明白,不过是文人聚会之地,大总统怎么会对此青睐有加?后来明白了,当时中国画学研究会在此成立,每月要在这里聚会两次,每月出一期会刊,还要不定期地在这里举办画展。这些经费都是由徐世昌资助。文化人也会借水行船,懂得攀附权势和资本。那时候,投桃报李,每次聚会,每位画家要在来今雨轩画一幅扇面送给徐世昌,徐世昌为每人写一副楹联作为回赠。徐世昌为来今雨轩题写匾额,便是再水到渠成不过的事情了。
曾经有大约一年多的光景,我工作的办公室设在中山公园,在五色土西南侧的一座古色古香的大殿里,离来今雨轩很近,午饭时分,常到那里吃包子。来今雨轩的冬菜包子,在北京十分出名,可以和天津的狗不理包子相媲美。从民国到新中国成立以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包子馅里也包着来今雨轩建立以来悠久而绵长的历史。冬菜包子几乎成为了来今雨轩的代名词。
不过,我并没有觉得那冬菜包子如何与众不同,只是包子的馅是用冬菜和肉末做成,与北京常见的猪肉大葱馅的包子味道不大一样罢了,而面皮加了一些白糖,吃起来甜不丝丝的。常到那里吃冬菜包子,主要是因为便宜,也方便。那时候,来今雨轩已经变为茶座和小卖部,不再卖炒菜和西点,中午只卖冬菜包子。有朋友来找我,中午到了饭点儿,我都是带他们到这里来吃冬菜包子,物美价廉,还可以坐在亭台上看看风景。因有了历史、风景以及记忆多重元素的加入,冬菜包子吃起来,便不只是肉末和冬菜两种味道了。特别是想起“文革”期间,来今雨轩前面的花坛里改种棉花的奇景,会格外感慨世事茫茫难预料。再想想那时候,伴随来今雨轩半个来世纪的“来今雨轩”老匾额,居然卸下来当成厨房的面板,就更会令我们拍案惊奇,觉得来今雨轩像个神奇的魔方。这算是来今雨轩历史中的一段变奏曲吧。
我第一次到来今雨轩,是上小学一年级的时候。那一年开春,到内蒙古工作的姐姐结婚,和姐夫一起来到北京,带我和弟弟逛中山公园。中午的时候,就是在来今雨轩吃的冬菜包子。姐夫爱照相,带来一架海鸥牌的立式照相机,他端着照相机给我和弟弟、姐姐照了好多相片。那时候,照相机还是稀罕物,我看着好奇,姐夫就把照相机递给我,让我给他和姐姐也拍一张。我拿着照相机,很紧张,怕拍不好,更怕拿不稳,把照相机摔在地上。姐夫对我说:“没关系的,你按动快门的时候,憋着一口气,别动就行了。”过去60多年了,这句话我还记得那么清楚。
那时候,家在前门,离中山公园不远,后来便常和大院的孩子一起到这里玩。公园有一个室内游乐场,里面有旋转木马,五分钱玩一次,每一次来,我们都要玩一次,玩完之后,到假山上疯跑。玩到中午,到来今雨轩买俩包子一吃,接着疯玩,仿佛中山公园是我们的后花园,来今雨轩是我们的食堂。
长大一点,看书上介绍,知道“来今雨轩”这名字出自杜甫说的“旧雨来今雨不来”,人们觉得这句话说着别扭,便自作主张改成“旧雨不来今雨来”,说着顺嘴,一直说到今天。反正都是说旧雨新知,这里应该是新老朋友和亲人故旧相聚的好地方。真的,北京那么大,这样名副其实的地方却不多见。很多朋友从外地来北京,我都愿意带他们到这里来看看。姐姐和姐夫每一次来北京,也都会带我到这里来玩,顺便在来今雨轩吃两个冬菜包子,坐在亭台上看看四周的风景。来今雨轩门外廊檐上的抱柱联是“莫放春秋佳日过,最难风雨故人来”,觉得比以前最早的老联“七度卢仝碗,三篇陆羽茶”要好。
世事沧桑中,小小的来今雨轩,意味不同寻常起来;和来今雨轩历史一样漫长的冬菜包子,滋味也不同寻常起来。
2007年的春天,姐夫来北京。姐夫已经年近八十了,退休之后,很多年没有来北京,这一次是在他孩子的陪护下来北京看病。他的病已经不轻,要不,他那么强悍的一个人,是不会让孩子特意请假送他来北京的。可惜,那时,我车祸摔断了腰椎骨,正躺在病床上起不来,无法去医院看望,心里很内疚。和姐夫通电话,他还在关心我的腰,连说他自己的病没有什么大事。他说这一次也没法子来看我了,过两天安顿好了,让孩子来看看我。
几天过后,姐夫的孩子来看我,带给我一包东西,打开一看,是包子。孩子让我尝尝,是不是原来的味儿。我吃了一个,原来是冬菜包子。孩子告诉我,他爸爸一定要他到中山公园的来今雨轩,买点儿那儿的冬菜包子。我知道,如今来今雨轩旧址还在,却不再卖包子了,来今雨轩新址迁到了中山公园的西边,专门经营红楼菜品,冬菜包子已经沦为附属品,点缀而已。孩子人生地不熟,到中山公园买到冬菜包子,不大容易呢。我赶紧给姐夫挂通电话,谢谢他让孩子特地去来今雨轩买包子。话筒里传来他爽朗的话声:“谢我什么呀,我也想吃那里的冬菜包子了!”
一年以后,姐夫去世。
我再也没有去过来今雨轩。
(作者:肖复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