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传记电影《掬水月在手》10月16日上映,诗词名家叶嘉莹的传奇经历,激发起更多人学习、创作传统诗词的热情。
中华诗词学会曾公布数据,全国每天新创作的传统诗词有5万首。这些作品虽然都被冠以“诗词”或“传统诗词”“旧体诗词”之名,但它们所依据的规则并不相同。主要的差异在于用韵:一部分人用新韵,一部分人用旧韵。现代人写传统诗词,该用新韵还是旧韵?争论不少。
“旧诗,如同古琴、京剧,是一种传统,一种遗产,只能原封不动地保持下来。一些形式上的‘改革’只会损害它。”主张用旧韵的人,有这样的看法。
“当代诗词是给今人和后人读的,不是给古人读的。新韵适合新的时代、新的名词、新的意象,会极大地拓宽我们的创作空间,推动诗词繁荣。”主张用新韵的人,有这样的认识。
两种观点之外,还有新韵、旧韵并行的意见。教育部、国家语言文字工作委员2019年11月发布试行《中华通韵》,提出“知古倡今、双轨并行”的原则。虽然这部以普通话为基础制定的新韵书实施已近一年,但有关新韵和旧韵的争论仍未停歇。
时有古今:规则该变吗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在一个讲解古诗词吟诵的视频中,叶嘉莹有意把这句诗中的入声字“白”读得短促,发音类似“擘”,很像京剧中“白”字的读音。她解释:“古代的诗在声音上是有格律的,如果用现代的普通话来读,格律就不对了。所以有些入声字,我读的时候,就要特别提醒一下。”
从古至今,汉字的读音一直在变化,这已是常识。
“《诗经》《楚辞》,汉魏晋南北朝诗歌,每个时代的声韵各有异同,不尽一致。隋唐时期有了科举,以诗赋取士,特别是到了科举制度定型的宋代,诗赋考试成为选拔官员的重要程序,这才需要制定‘国标’,否则考生与阅卷官员就无所适从。”中国韵文学会会长、南京师范大学教授钟振振指出,“所谓‘平水韵’,就是应科举考试之运而生的‘国标’。”
历史上,诗歌如何用韵,一度没有统一规则,大体上随着语音的改变而改变。直到金朝出现“平水韵”,此后历经元、明、清三代,虽然北方话的语音发生了很大改变,但“平水韵”——也就是现在人们说的“旧韵”——一直保留了下来。格律诗的规则该不该变,是争论的焦点。
主张用新韵的人认为,规则不能一成不变。“白”字的古音是入声,但普通话的声调已经是阳平了,就应该按照普通话的声韵进行创作。平水韵不仅与普通话差别很大,而且与唐人用韵也不完全一致。如果用平水韵检验唐诗,就会发现连一些经典作品都不合格律。比如元稹的名作《行宫》:“寥落古行宫,宫花寂寞红。白头宫女在,闲坐说玄宗。”按照平水韵的标准,“红”“宗”分属两个不同的韵,是不能押韵的。现在还坚持使用唐人都没用过的平水韵,无异于抱残守缺。
但有主张用旧韵的人认为,不论是平水韵,还是更早的《切韵》,旧韵反映的不完全是当时的口语,而是综合了古音、今音以及各地方言而制定的,没有必要随着口语的改变而改变。甚至有人认为,格律诗词如果使用新韵,无异于破坏游戏规则,就不可称其为“旧体诗词”。
“文字读音随时代而改变,这个道理非常浅显,古人也很清楚,但这不是弃用旧韵(平水韵)的理由。”在南开大学中文系副教授汪梦川看来,任何规则都不是完全合理的,平水韵就是唐以后历代诗人普遍认同的、较为合理的既定规则,完全没有必要改变,虽然古人写的近体诗有不合平水韵的情况,但毕竟是少数,因为平时写作不必都按照考试的要求去做,“要想写好旧体诗,必须过平水韵这关,这是当今创作旧体诗的基础。要想不受这个规则约束,完全可以去创作新诗。”
地有南北:方言之争还是理念之别
从20世纪40年代的《中华新韵》,到60年代的《诗韵新编》,再到这部《中华通韵》,数十年来,一直有人在为编制新韵而努力。
“新韵唯一的优势就是降低写作难度,但是正所谓‘取法乎上,仅得其中;取法乎中,仅得其下’,这样只会催生更多的半瓶水诗人。”汪梦川不认可编制新韵的做法,“如果达不到标准就降低标准,玩不转规则就修改规则,只能使其每况愈下,不断庸俗化,最终变得毫无价值。”
新韵易,旧韵难?有人分析:平水韵更接近南方方言,新韵更接近北方方言,讲南方方言的人容易掌握平水韵,但不容易掌握新韵,因此他们支持平水韵,而讲北方方言的人用新韵更得心应手,用平水韵就比较困难,因此他们支持新韵。
但也有不同意见:平水韵并不对应任何一种现代方言,北方方言、南方方言学习平水韵各有优势,以叶嘉莹为代表的很多当代诗词名家,都是北方人。还有学者指出,现在互联网发达,无论查检旧韵还是新韵都很容易,双方的分歧,并非方言之争,也不是哪个更简单、哪个更容易,而是因为理念的差异。
中山大学中文系教授张海鸥是在南方教书的北方人,虽然不反对使用新韵,但在写旧体诗词时,他选择用旧韵,也在课堂上教学生使用旧韵。张海鸥的理念是:“古代格律诗词是用那个时代的韵书创作的,现代人阅读唐宋以来的格律诗词,不懂旧韵是一种欠缺。现代人写格律诗词首先要对这种经典文体有精准的理解和把握,学习者必须首先学会经典文体的基本规范。”
“制定新韵书的目的不是取代旧韵书,而是将新韵的使用规范化、普及化,服务广大群众、诗歌爱好者、特别是青少年学习与创作诗歌等韵文的需求。在诗歌创作中,《中华通韵》与当前流行的旧韵书并存。在双轨并行原则下,提倡使用《中华通韵》,但尊重个人选择。”《中华通韵》的起草人之一、中华诗词学会常务副会长范诗银介绍,从目前已举办的两次全国诗歌创作征集活动看,第一次参赛人数13012人,第二次参赛人数23230人,诗歌创作者们对《中华通韵》应用比较自如,作品质量比较高。
“这场新旧声韵之争,人数相当,势均力敌,旷日持久,迄无共识,恐怕永远也不可能达成共识。”钟振振说。
双方共识:工夫在诗外
有人把新韵、旧韵之争比作足球比赛,虽然双方对有些规则的理解不同,一方主张踢尺寸大一些的球,另一方主张踢尺寸小一点的球,但对于最重要的规则并无争议——把皮球踢进球门才算得分——无论使用什么声韵,最终目的都是写出好诗。
“熟练使用平水韵只是基本功,并不保证一定能写出好诗。”汪梦川的观点非常明确。
“今天很多初学诗词者最畏难的是平仄,实际上平仄是诗中最形而下、最简单的。”在《大学诗词写作教程》一书中,深圳大学副教授徐晋如写道,“‘汝果欲学诗,工夫在诗外’,拥有器识和胸襟才是最重要的。”
不仅当代的诗人、学者有这样的观点,清代小说《红楼梦》就借林黛玉之口提及类似的主张。香菱找黛玉学作诗,“黛玉道:‘什么难事,也值得去学!不过是起承转合,当中承转是两副对子,平声对仄声,虚的对实的,实的对虚的,若是果有了奇句,连平仄虚实不对都使得的。’又道:‘平仄是末事,词句也次之,第一是立意要紧,意趣真了,诗自是好的……’”
“无论用平水韵、《词林正韵》还是《中华通韵》,写出能够传世的好作品,永远是硬道理。”钟振振的观点同样是:写得好,用什么声韵都可以;写不好,用什么声韵也无济于事。他赞成中华诗词学会的态度,新旧声韵并行不悖,各从其便,各取所需,“只要在同一首诗里不混用即可”。
(本报记者 杜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