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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07日 星期五

    时间深处的泰州

    作者:王干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07日 14版)

        祖母经常说到的一件事,就是李明扬过五十大寿的时候,她曾代表全家前去祝寿。这让她自豪了一辈子。祖母是一个非常低调的人,在我的记忆里一辈子为人低眉顺眼,平时吃饭从来不上桌,也从来不和左邻右舍争论什么,但这件事她多次提起,说明在心目中的地位。

        李明扬在抗战期间对新四军做过贡献,当时新四军与韩德勤的部队在黄桥决战,李明扬和李长江的部队硬是按兵不动,让陈毅粟裕的部队险胜了韩德勤的伪军,让黄桥战役成为彪炳军史的奇迹。电影《东进序曲》就是讲述陈毅当年为了统战,三进泰州城和“二李”秘密接触的故事。祖母当年能和这样的影响过历史的大人物接触,自然是难忘的。

        虽然信任祖母,根据我从事党史采访工作的经验,我对祖母的话还是留有余地。2014年国庆,父亲病危期间,我和父亲有个长谈,我录了视频。我向父亲提起来这件事。父亲告诉我,祖父当时在泰州有实业,叫“六成行”,小时候不懂这个“六成行”的意思,父亲说,赚六成就够了,不能太贪。我慢慢明白王家人做事的风格为何如此了。

        我也查了资料,1940年,李明扬确实在泰州办了五十大寿的庆典,新四军还派人悄悄去祝寿。父亲说,李明扬先是从政,后来从商,抗战爆发后,又从政,抗战结束以后,又从商。抗战期间,李明扬依然在上海、泰州有生意。祖父当时经营的项目和他的生意有交集,祖母能够去祝寿,也是很自然的。肯定不是什么贵宾,但借着李明扬的大树好乘凉也是自然的。

        这是我对泰州城的最早记忆,是和电影《东进序曲》连在一起的。

        对泰州城的具体记忆则是留缘照相馆。母亲有一张照片,记录了年轻时的青春靓影,每个人到我家里来,都要夸这张照片拍得好。母亲说,在留缘照相馆拍的。留缘照相馆在泰州市中心坡子街,坡子街相当于北京的王府井、南京的新街口,现在《泰州晚报》的副刊名字还叫“坡子街”,而留缘照相馆在坡子街是一个地标性建筑。

        等我识字以后,看到母亲相片上的“留缘”二字,这该是这家照相馆的logo,字体是行书,明显的民国风格。说实在的,我很难把照片上的明星似的美女和现实生活中的母亲联系起来,当时母亲已经生过四个孩子,生活的疲态在她身上的每个部位都能体现出来,照片像个传说,或者说,留缘更像个传说。我最大的好奇是想去留缘看看这个传奇是怎么诞生的。

        七八岁的时候,母亲代表服装厂又去了趟泰州,我们很好奇地问她有没有去留缘照相馆再拍一张照片,她说,留缘没有了,改成工农兵照相馆了。她带回了一个在坡子街买回的面包,让我们兄妹三人分着吃,面包松软,比馒头好吃多了,看我们舍不得吃完的样子,母亲叹了口气,没有粮票了,要不就一人买一个了。

        等我真正有进入泰州城的记忆,已是1976年的夏天了。

        那时我临近高中毕业,因为我是班长,同学们委托我去泰州买些纪念品作为留念。那天我带着四块八毛钱坐早晨的轮船去了泰州,还是挺兴奋的。这一次终于可以在祖辈生活过的泰州城逛一逛了。很遗憾,当时的泰州城实在没什么可以逛的地方,坡子街的百货大楼也和我们的供销社差不多,没有什么特别之处。我帮同学买了些笔记本和手帕之类的小物品,就回到了下坝轮船码头。

        泰州是里下河的门户,下坝轮船码头又是门户中的门户。里下河地区水网密布,公路交通极不发达,直到20世纪90年代中期,兴化和泰州之间才有一条正式的公路。当时的交通主要是轮船,这个对今天的年轻人来说有点生疏的交通工具是泰州最常见的。泰州有几个轮船码头,南边的码头是去长江的,去上海的,去镇江的,在高港上船。下坝码头主要是连接广袤的里下河地区的,通往盐城、建湖、兴化、东台、姜堰、高邮、宝应等地。

        下坝码头的人气还是很旺的,乞讨的、卖唱的、玩花牌的也时常出现在候船大厅里。那天我早晨出发,晚上坐建湖班回家,第二天早晨到周庄,可以省一夜的住宿费。那天中午我忙着购买纪念品,也没顾上吃饭。等我买完船票,发现口袋里只剩下五分钱了。

        饥肠辘辘,我在轮船码头的一家小馆子里,用五分钱买了一碗米饭。没想到这碗米饭居然是陈的籼米,散发一股呛人的霉味,我吃了几口,实在难以下咽,很想要一份三分钱一碗的神仙汤。“神仙汤”是里下河一带的“美食”,家里没菜的时候,挑一块脂油(猪油),倒一汤勺酱油,然后用开水冲饮,便是神“鲜”汤了,如果加几片榨菜,撒一把胡椒粉,简直就是超级享受。遗憾我囊中羞涩,看着对面的顾客饕餮一样豪饮神仙汤,只有艳羡。

        又吃了几口,还是咽不下去。这时来了一位搬运工人模样的大叔,他坐在我对面,也要一份五分钱一碗的干饭,但他从口袋里掏出来一块萝卜干助食,清脆的磕碰声,在我听来像美妙的音乐。这位大叔似乎看出我的囧,他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块萝卜干递给我,说:南门酱醋厂的。我毫不犹豫地接过萝卜干,小心翼翼地小口用舌尖舔着萝卜干,清脆的香甜,在夜空中划出一道绝妙的弧线,我有些醉了。以至于大叔什么时候走的,我都没有察觉。

        一生吃到的最好的萝卜干,连米饭也变得香甜。

        再次回到泰州城,已经是1986年了。之前,三叔也早已调回泰州,在酱醋厂当工会主席,还生了小女儿名叫红旗。祖母也回到了泰州,帮助照顾小孩。那年秋天,祖母去世了,我在南京开会,一大早赶到泰州,全家也从各地赶到泰州来。

        祖母在86岁高龄辞世,她重病卧床期间,父亲和母亲建议她离开泰州到老家养病,祖母不同意,说,我就要死在泰州,要在泰州火葬场变成骨灰。那天我们全家从泰州火葬场回来之后,父亲哭得很伤心,他说,看到祖母躺在灵柩上,眼里充满了泪水。我也看到了,一直梦见祖母噙着泪水的样子,后来写了散文《怀念祖母》,记录这件事。父亲看到说,这是你写的最好的文章。父亲病重的时候,我用册页抄了《怀念祖母》那篇旧文,并承诺父亲说,您去世后,也会写篇怀念您的文章,也抄在这本册页上,清明节的时候,一起“烧”给您。

        祖母的骨灰在三叔家存放到第二年清明,才回到老家和祖父合葬在一起,坟向南,面朝泰州。

        1999年再次来到泰州时,泰州已从县级市升为地级市三周年了,当时江苏有线电视台有个非常火的综艺节目《非常周末》,收视率最高40点,在今天简直是天方夜谭了,为了庆祝建市三周年,他们请了《非常周末》来直播。我是作为特邀撰稿和编辑来到泰州的。当时江阴大桥已经通车,泰州的经济社会发展也非常迅速,我们几个主创人员还住到了五星级的春兰宾馆里。记得当时的主持人今波陪我去看我童年经常光顾的下坝码头,昔日的繁华和忙乱已经不再,零零星星的轮船看上去只是运货的,当年的候船大厅已经变成了货房,“拆”字醒目地横立在上面。我知道,一个时代结束了。

        自那之后,我就经常带一些朋友来泰州。2007年我邀请王蒙先生在泰州大讲堂做了一堂精彩的讲演,王蒙先生还饶有兴致地比较了扬州美食和泰州美食的差异。2009年春天,我带一帮作家来到泰州凤城河采风,他们回去佳作迭出,结集成书《印象凤城河》,其中很多篇被收入各种散文年选,这些美文至今还在流传。

        2020年春天我们遭遇罕见疫情,我当时正回泰州陪老母亲过春节,没想到随着疫情的发展,我和太太也回不了北京了。这些年我离开家乡,在扬州、高邮、南京、北京等地辗转,和家人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少。而这一次,我和母亲朝夕相处了50天,86岁的母亲坚持帮我洗衣服。我说,放洗衣机里就好了,她说洗衣机洗不干净,我想也是,多少年了,母亲没有帮我洗过衣服了,现在能让母亲找回年轻时的感觉。每天,我陪着母亲在小区里散步,告诉母亲,隔壁是梅兰芳的梅园,那边是柳敬亭的柳园,不亦乐乎!

        很多年前,马可·波罗来到泰州城,写道,这个城不很大,但各种尘世的幸福极多。也就是说,泰州的吉祥如意,是因为幸福多多。之前我对于这个城市的感觉还是乡情乡愁,今年50天的居住,真正体会到幸福如此具体。疏朗的城市,淳厚的文化,美味的餐食,质朴的人情,都是尘世的幸福元素。

        当然还有记忆,没有记忆的幸福感是空洞的。

        (作者:王干,系扬州大学文学院特聘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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