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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07日 星期五

    名家难解“元人诗”

    作者:杨建民 《光明日报》( 2020年08月07日 16版)

        鼓瑟三乐图 沈心海/绘

        何其芳的早期创作,诗歌以清新柔婉见长,散文则善用浓丽精致的语言,编织绵密优美的意象,表达“超达深渊的情趣”。到了晚年,何其芳诗风又有变化。新诗创作明朗畅达,旧体诗作却意象深邃起来。

        1977年3月30日,何其芳诗兴感发,遂仿效他喜爱的李商隐的作品,一天之内写成两首七律。因为诗作蕴含繁复,难于尽解,加之他有意遮蔽,故此作品在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引起了一些别样反响。下面是后来正式发表的版本:

        锦瑟(二首)

        ——戏效玉溪生体

        一

        锦瑟尘封三十年,

        几回追忆总凄然。

        苍梧山上云依树,

        青草湖边月堕烟。

        天宇沉寥无鹤舞,

        霜江寒冷有鱼眠。

        何当妙手鼓清曲,

        快雨飏风如怒泉。

        一九七七年三月三十日晨六时五十二分

        二

        奏乐终思陈九变,

        教人长望董双成。

        敢夸奇响同焦尾,

        唯幸冰心比玉莹。

        词客有灵应识我,

        文君无目不怜卿。

        繁丝何似绝言语,

        惆怅人间万古情。

        同上三月三十日下午五时四十分

        何其芳写作这两首诗,除去表达心迹,还有测试构思写作能力的想法。多年来,何其芳社会活动较多,平素虽读书甚多,旧体诗词也常常吟哦,可很少写作。此前数年,他开始尝试写旧体诗。此次所作两首七律,他刻意用了一些心思,并不直接展露背景,只以繁复的意象,曲折描摹内在情绪。当然,由于他过去丰富的创作经验,两首诗写得意象绵密而对仗工稳,颇有李商隐诗作韵致。

        诗作写成的第二天(四月一日),何其芳将其抄录出来,分送给包括钱锺书在内的几位不常在文学所坐班的老先生,请他们“鉴定”。可是,他并不先表明实情,只说这是自己读到的“元人诗作”,内容难懂,希望诸位先生帮助解读。函件内容大致是:近读元人诗,见效玉溪生体锦瑟二首,似真可鱼目混珠,惟读后不晓其意,录请一阅,并望有以教我云云。

        今天想来,何其芳声言两首诗为“元人诗”,有他的考虑。唐宋两代,诗词水准达到高峰,研究者数量很大,大多数诗词人们熟识;明清时期,距离较近,无论口传流行,所在多多;唯元一朝,时代不远不近,深入且专门研究者较少。那么,说是大家未见之佚诗,或不易解读作品,可信度较高。

        此外,他到了文学研究所,对一帮中青年研究者也卖了个“关子”。据在现场的人记述,何其芳进了办公室,对跟随来的同仁说:昨天夜里我翻阅元代人的集子,发现了两首诗。几位中青年一听,赶紧让他讲讲。何其芳说,我背诵了下来。随即边背诵,边“用右手食指和中指交替敲着脑门”,断续地将两首诗读出,同时给大家出题:你们解释,顺便帮助查查其中典故。

        都是读书人,对古典诗词,多有兴趣,加之文意繁复,更增加挑战性。几位兴味浓厚者,随即开始翻书研读。一天之后,陈毓罴告诉何其芳,他查出了诗里的多处典故,并认为这是一首“自伤诗”;何西来说,自己也查出了几个典故,他认为这是“悼亡诗”。何其芳一听,哈哈大笑:“决鸣(指牟决鸣,何其芳夫人)还在嘛,我悼什么哟!你们忘记昨天是4月1号了?”大家一听,愚人节呀。何其芳还对大家说,头天他把两首诗背给汪蔚林。他对古代典籍颇多研究,还曾辑录出版过《孔尚任诗文集》。他十分认真地遍翻了手头元人的集子,当然“翻”不出这两首诗来。但他认为诗作“缠绵悱恻”,是效仿李商隐的好诗。

        钱锺书也认为,这两首“元人诗”,情调是感伤的,从“天宇沉寥无鹤舞,霜江寒冷有鱼眠”“繁丝何似绝言语,惆怅人间万古情”这些诗句中,大约可以认为,这是两首“悼亡”或“悼友”之作。按照前面介绍来来,与钱锺书看法相近的不止一人。

        对旧体诗颇有造诣的文学翻译家及研究者荒芜,也接到何其芳“求教”的诗作及函件。在不知背景的情况下,他对该诗作出了这样一番解说(猜度):“因为不知作者是谁以及写诗的背景,读后亦感茫然。细味诗意,虽然讲的是鼓瑟,实际上是音乐家怀旧之作,他所怀念的人也是个鼓瑟的能手,像董双成。诗中间四句点明地点湖南和季节春、夏、秋、冬,‘无鹤舞’和‘有鱼眠’与第一句里的‘尘封’互相呼应,写出多年以来的寂寞寡欢,结尾希望再见一面。”诗中“董双成”,是西王母身边一位通音律,善吹笙的女弟子,荒芜由此推想诗人怀念之人当是演奏家,觉得作者自己也应该是一位音乐家。从诗句中,还窥出曲折情节:诗人多年的“寂寞寡欢”,以致希望“再见一面”等,联想不可谓不丰富;对“苍梧山”等信息,荒芜直言诗作地点——“湖南”。好猜想。

        但是,自己也写作旧体诗,对作诗深有体悟的荒芜,对两首诗作评价却不高:“诗的趣味和格调均不高,不能和玉溪生的同日而语。”他的评价应该说是实事求是。当然,如果知道是何其芳所作,他大概不会说得如此直接吧。

        今人创作“元人诗”,以诗“验眼”是一则趣事。可事实基本无人猜出,还是反映了理解古典诗词的某种特别情形。中国古诗词源远流长,渐渐形成某种类似母题的内容。譬如赠别怀人、悼亡、伤秋等。对于一些难解的诗词,人们很容易由此入手思考。何况何其芳所拟,正是以意象绵密繁复著称,历来论者很难形成一致看法的李商隐诗作。

        此外,古典诗词(或仿拟古诗词),倘若少了历史背景,作者生平,除去如白居易等走文字平白一路的,大都不易尽解。这些诗词不易解读的基本面之外,加上何其芳以“元人诗”之名的误导,想猜出作者及作品内蕴,实在不易。即使对娴于旧体诗创作的荒芜,或读书破万卷、精于鉴赏的钱锺书来说,亦复如是。

        (作者:杨建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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