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是园林中的一个点景,是园林空间形态的有机组成部分。在假山的周围,总是有花木相伴,有流水缠绕,幕天席地,招风际雨,成就一灵动活泼的空间。在中国园林创造看来,日本的枯山水几乎是未完成的作品,在这里没有花木,没有绿色,甚至有的枯山水连偶有的苔痕也省略了,它是白沙和石头相结合的艺术,往往在平地铺上白沙,再将其耙制成纹理,纹理现出道道波痕,再以几块石头构成的“组石”来象征山岛,沙的细软和石的坚硬构成奇妙的关系,白色的沙滩和兀立的岛群,引领着人们的思绪飞出现实的时空。
比较日本的枯山水和中国的假山,是一个饶有兴味的话题。枯山水是日本庭院的代表,假山是中国园林的核心。二者都有一个思想源头,都来自禅宗。枯山水是日本古代的禅僧们到中国学习禅宗思想,回国之后,为了表现禅宗的修行思想,在佛寺的庭院中,制作出精神追求的空间。中国的假山虽然有绵长的文化传统,但禅宗哲学也是它的基本思想背景。二者都受到中国水墨山水的影响,有淡逸的趣味。
在我看来,日本的枯山水妙在寂,中国的假山妙在活。枯山水和假山都不是真山水,枯山水是枯的,假山也是枯的。但中国人是要在枯中见活,日本人要在枯中见寂。在中国艺术家看来,僵硬的石头中孕育着无限的生机;而在日本庭院艺术家看来,一片沙海,几块石头,就是一个寂寥的永恒。如果以唐代诗人韦应物“万物自生听,太空恒寂寥”两句诗来作比,中国假山要创造一个万物自生听的世界,日本的枯山水则要创造一个太空恒寂寥的宇宙。
禅家的无一物者无尽藏的哲学,成为日本枯山水创造的基本思想。白色的沙海,无色、无味、无任何生机,它由一颗颗微小的沙粒组成。面前的景致,使人联想到宇宙和人生,恒河沙数,宇宙缅邈,人只是一颗微尘,在浩瀚的大海中,人只是一沤。生命体的有限和宇宙的无限构成强大的反差,使人作现实的逃遁,而进入到静思和冥想之中。在日本传统哲学看来,枯山水就是让你在其中冥想的,在这世界的沙海面前,静思,自律,达到灵魂的修炼。
中国园林的哲学如果以禅宗语表达的话,可以叫作“无风萝自动,不雾竹长昏”。这里也是一个静谧的空间,也是一个深幽的世界,枯石林立,古木参天,但它在宁静中有跃动,枯朽中有生机,一片假山就是一片生命的天地。中国园林创造,就是对活力的恢复,创造一个鸢飞鱼跃的世界。假山乃至中国艺术的枯木等等,都是在几乎绝灭中,表现盎然的生命活力。枯山水将你引出人间,引向广远的宇宙,而假山,是人间的,亲近的,葱翠的,活泼的,平常的,自然的。
枯山水,是与沙子对话。或许日本是个岛国,为白色的沙滩环绕,沙子的纯净成为他们的至爱,这便影响到庭院的构造。而在中国,沙漠却是一个吞没绿洲的野兽,对它并不很亲近。在假山中,是与水对话。在日本古代庭院中,本来也是有水,有花,有葱翠的植物,但是禅师渐渐将之省略了,所以日本的枯山水是没有水的。而在中国,水是园林的灵魂,中国的园林就是叠山理水的艺术。山无水不活,水无山不灵。山岛耸峙,清泉环绕,水随山流,山入水中。假山层层,有重崖复岭之妙,风烟出入,云气蒸腾,烟萝轻披,淡月缱绻,能生出种种妙境。
日本的枯山水是让人思,这银色的沙滩就是浩渺的宇宙,微小的沙粒就是微不足道的存在。人在这“无一物”的世界中,在他的边缘,注视着它,但见得一片白色的世界在眼前延伸。人不可以走这个世界,它让你静坐静思,欣赏枯山水的方法是思,这些奇妙的沙石提供一个冥想的起点,一个切入宇宙永恒的契机。而中国的假山是一种让你融入进去的艺术世界,一片山水就是一片心灵的图画,山水之好,要在可居可游,人们不是在它的外围观看它,而是汇入到山水之中,不要冥想玄想,云无心以出岫,人无心而优游,一切理性活动都在排除之列,融入到它的世界中,与生烟万象相优游。日本的枯山水是出世的,如同日本茶道中的闲寂、孤独的“佗”之境界;而中国园林则是入世的,就在俗世中成就自己的生命。因为中国人更重视清净的莲花就在污泥浊水中绽放,他们知道,一切烦恼都是佛的恩惠。
枯山水,如同古希腊的神庙,隔开与外在世界的联系,有一种孤寂的意味。人们目对孤迥特立的对象,从而冥思。中国的园林则是山水相依,云墙篱落绵延,隔墙风月借过来,非园中之景,即园中之景。置一个亭子,是为了月到风来;立一块湖石假山,是为了招来九天云烟。大化之流动,于此园中可见矣。
(作者:朱良志,系北京大学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