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三昧】
父母带领全家从金门岛搬迁到台北三重埔时,刚过不惑之年,对于负重这事,常常不皱眉头。为了确认第二个家,购屋前搭乘军舰,拜访移居三重埔的亲友。
父母很可能被带往三和夜市。一左一右的店家,有卖鞋、卖成衣、卖蚵仔煎与锉冰的,不宽的街道中间还设置流动摊位,皮件、卡带、卤味、酿制的番石榴、冰淇淋跟盐酥鸡等。父母从没见过如此拥挤的灯光与人潮。人声与锅瓢声,香水味与食物气味,三和夜市是客厅,也是厨房。长大后,我对夜市挂念难忘,必定有一个线索是跟在父母身后,怯生生打量尘世繁华,当时的畏惧、惊喜,大约就像日后所谓的“小确幸”。
这样的诱惑跟想象,是辛劳的慰藉,告诉他们三重埔是个好所在,而且,父亲只消骑单车十分钟,即可穿越台北桥,在延平南路的桥墩下等工头吆喝上工。三重加工厂多,精熟针黹的母亲也能快速找到容身的成衣厂。父母果然顺利找着工作,开始用劳力撑起一个家。
家在仁爱街,下楼右转,接上秀江街,可抵光荣国中。一件不可思议的事是母亲办妥了我跟弟弟的入学手续,一个是国中,一个是国小。她不识字,必是微笑复微笑,鞠躬又鞠躬,方让我赶上国中入学的智力测验考试。
光荣国中不以升学率挂帅,很可能学校已经客观评估,三重的居民多数是北上打拼的南部人,学历低,薪资不高,这种家庭环境成长起来的孩子缺乏教养。
劳作课时,我用大小不一的铁管组接了一个钢铁花瓶,它们像一栋楼也像蝴蝶,同学的父亲很有耐心地等待我,为每一个钢管定位。他是铁工厂工人,焊接好以后,收了我少少的工本费。他们的家就在工厂的“二楼”。必须矮了身子,才不至于撞到工厂裸露的铁架。同学说,他们交好运了,才能免费使用亲戚工厂的夹层。多余的钱,可以省下采买物资,或者存下来,当作日后购屋的自备款。同学头发精短,目光跳着火花。
我家在三楼,对面的一楼是同学家开的杂货店,开在巷子里,鸡蛋、米、酱油等,比巷子外的店贵几毛钱。除非刚好没货,不然母亲不会省下这几毛钱到巷子外去买。我知道母亲节俭,于是有一回自作主张,到外头杂货店买杂物,以为会获得母亲的赞扬,没料到反被母亲“修理”:“你同学家里条件不好,他又得了小儿麻痹,应该帮人家。”他家的杂货店很狭窄,货品成堆,厉害的是他们都知道东西放在何处,几秒钟即能抽取。同学的母亲是店老板,偶尔同学坐镇,只是他行动不便,只能高坐在椅子上发布号令,也总能让顾客顺利找到商品。到他家购物时,我常纳闷,物与物如此密集,人跟物又如何相处?在店里看到一个布幕虚掩的门,我不知道门内通往何处,布幕内的空间有多大,会有舒软的床吗,能有二十英寸的电视机吗?
到访过不少同学家,只一户人家装潢典雅,才坐下来,同学母亲端来冰镇过的水果,再是黑松汽水,水果与汽水都算平常,但同学母亲姿态优雅,笑容可掬。傍晚了,厨房传来烹饪声响,不久后,同学父亲提着黑色公文包进门。他不知道有访客,愣了一下,随即大方招呼,谈学校、阅读跟考试,还谈些国家大事。我都呆了。我父母不谈这些,他们对我的关心常是分数高低。考得差了,他们也找不到提高成绩的方法,索性就少问了。
后来,有人问我什么时候开始独立的,我常会说是大学毕业以后,我先服役再读大学,毕业时都快26岁了。其实,我独立的时间恐怕得往前移10年,在我16岁,或者更早的时候,我已独自面对自己的未来。我从未埋怨父母做得不够多,特别是到了自己成家时,更加懂得了父母——我前往永和、新店、中和与新庄等地拣选成屋、预售屋等,衡量市场的远近,国小与国中分布,病了是否方便就医,都不是为了自身需求,考虑的是孩子。
成年后,常带蛋糕等礼品探望父母,多来去匆匆,我与父母经常找不着话茬,宴席间总是老套的“多吃点,多吃点”。我有时候趁酒兴,意图挑起一些话题,左桌闹闹,右桌转转,手足、兄嫂以及弟媳,都难以放得开,只得回自己那桌自个儿喝。
当我知道自己将成为父亲时,常温习与父亲的关系,不曾记得一个亲吻、一个拥抱,不记得父亲曾讲与我做人做事的道理,更别说一个故事或寓言。那些事都让母亲承担了,比如为我述说雷神与灶君等民间传说。我不想让生硬的父子关系延续下来,于是辞去工作,当了全职奶爸,父母纵使忧心,也无可奈何。
父亲不软吗?他当然也是柔软的,只是朝外而不对内。他在台北桥头为了生计,得和颜悦色,与各工程负责人接洽;工款因为误算而短少,他必须先认赔,再寻解决之道;他挑的每一担水泥、砖头,如果不弯腰、不柔软,是担不起来的。当一个父亲,硬的、软的,都得加到担子上。偶尔闲聊,他最自傲的一项“政绩”,是把阳明山左边的砖头挑到了右边,左右之间是长长的下坡与上坡,一般人轻身来回一趟都累。父亲的父亲,也就是我爷爷,也是矮身、沉肩,扛起厚重的事事物物。他们踩在海沙、田埂,走上工地、山野,大地生硬,脚掌与鞋则必须软,才能与世道打拼。
父亲少谈人生道理,而且常识不足,指导有余,若不按他的方式做,常得到一顿数落。母亲辞世后,他成为家里的指挥官,不像以前,有了争辩,母亲还能当中间人。兄嫂建议一伙人顺着他,希望子女顺遂,化解父亲的丧妻之痛。母亲如果还在,能事事顺他吗?尤其父亲粗心粗底的。积非不能成是,我终也鼓起勇气,湿毛巾、干毛巾各一条,让他试试,捧热锅放餐桌到底该用哪一种毛巾不烫手?父亲没试,但知道他错了一辈子。我何尝希望他认错,而是在意他独居时捧汤碗别烫着了。
父亲谋生的家伙长年放置于楼梯间,扁担、畚箕、圆锹与自行车,一副隔天就要重新启程的模样。母亲生前曾经叨念,这些器具占地方,邻居出入不便,但没人抗议,于是一放就是十数载,慢慢蒙上了灰。而今,父亲上下楼速度慢了,接他到外头馆子吃饭,常让他扶着栏杆下楼,我再跟上。他缓慢而艰难地移动着脚步,跟猫一样,没一点声息。
(作者:吴钧尧,系台湾作家,曾任文学杂志《幼狮文艺》主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