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柠的小说集《幻想故事集》(中信出版社2019年10月出版)由“罗镇轶事”“幻想故事集”和“旷野集”三部分组成。作家的笔触穿行在广袤的城乡大地,从内地到沿海,从都市到田园,以丰富的生活库存和非凡的文学想象,描绘了社会转型时期纷繁复杂的生活经纬和人性嬗变,多层面呈现出观照当代社会的“生命诗学”。
“罗镇轶事”系列是张柠向生命原乡的回归和致敬。在这些带有悲伤而又不乏温情的叙述中,作者虚构了故乡“罗镇”以及发生其间的各类人物故事。张柠在讲述这些“乡下故事”时,总是关注那些微不足道乃至很容易让人错过的乡村日常。他叙述的目光,看似漫不经心或是若即若离,实则早已在不知不觉中抵达了乡村细部的每一条纹路。《唿哨和平珍》在一种充满魅惑的声音和一个不安现状的村姑之间讲述罗镇的故事。从唿哨历史的演绎、罗邵两族的恩怨,到平珍的三段恋情,小说在对“罗镇轶事”的娓娓道来中敞开乡土日常的一面,同时又在平珍对外部世界的向往中隐藏着“黄昏的感觉”。《妇产科医生杨红》的表面叙述几乎是一些“无事”的生活枝节,无非是杨红给病人检查、替孕妇接生、为何选择妇产科等一些日常习见的场景和片段,而真正让人无法释怀的是那些隐藏在漫不经心的叙述后面的深长意味。在这些虚构的罗镇故事中,作者不断地展示日常乡土的细部,又不断地隐藏一些真实意图。而那些被隐藏的部分则更加令人着迷,因为后面有着一个更为奇幻而广阔的世界。
《幻想故事集》中的“城市梦幻”用的是另一种笔墨,呈现的是另一种“生命诗学”。这组城市故事实际完成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那个时候,注重形式实验的先锋叙事是文坛的风尚。《身世》以吊诡的叙述表现了城市人的“自我”迷失,主人公安达试图拒绝曾经的历史,不料却在图书馆的旧书中与过去的自己猝然相遇。《骑楼下》用拼贴的叙事,演绎了南方城市生活的艰辛,五年前求职受骗的经历和五年后重遇非法商贩的场景交织在同一个叙事空间里。《故事》的叙述明显有些迷宫或圈套的意味,小说中的安达在写一篇名为《信的故事》的小说,而《信的故事》又讲述了“我”与别人的交往,以及她的两封奇特的信。此外,《鸟语》《蓝眼睛》《遗产》等作品中,同样也常常出现一个寄身城市而又总是心神不宁的“我”或“安达”。虽然他们都有着作者本人的身影,但明显已经不再是“罗镇轶事”中那个有待成长的乡村少年,而是一个企图融入城市又与乡土有着精神联系的知识分子。这种身份的变化,不只是人生经验的增长或是生活场景的转换,更昭示出一种新的叙事可能。这样的“幻想故事”是个人化的,富有形式感。
张柠说,想象当代生活应该成为作家的一种自觉意识,书写这个时代人的精神世界是当代作家的使命。如果说,“罗镇轶事”和“幻想故事集”是张柠在社会转型时期面对乡土和城市时一种“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叙事努力,那么“旷野集”则昭示了另一种“生命诗学”的可能。《普仁农庄里的女人》应该是“旷野集”中最重要的一篇。张柠试图在这部压轴的中篇里最终实现他的叙事初衷,“为穿行在乡村与都市的漫游者,寻找自我的安放之处”。两个遭遇人生变故的男女在远离都市的农庄相遇,一场“同是天涯沦落人”的爱情传奇在作者精心的铺垫中仿佛即将到来。然而,随着迷人的自然风光、静谧的田园生活和淳朴的人际往来在叙述中渐次展开,一些原本潜伏的世俗欲望很快在诗意和美好中无处遁形。于是,曾经陷入绝望的李阳雨在木妈妈和大自然的怀抱里“复活”了,而“事业、爱情、友谊,人生三大支柱轰然倒塌”的“我”也重新理解了“生命的奥秘”。也许是张柠的复杂经历和多重身份,决定了他深入生活经纬的向度和勘察精神世界的执着。在“旷野集”中,张柠虽然悬置了他观照当代生活的惯常视角,从先锋叙事回归到传统故事的讲述,但仍然通过“三个女性的故事”进一步延伸了他在“乡下故事”和“城市梦幻”中没有解决的难题。张柠试图超越城乡生活的经纬,把人性置于更辽阔的“旷野”,让不同的声音形成复调对话的效应,从而实现治疗世道人心的“生命诗学”。
(作者:李洪华,系南昌大学人文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