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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5日 星期三

    叶廷芳:单手写人生

    作者:赵凤兰 《光明日报》( 2020年07月15日 13版)

        叶廷芳近照 赵凤兰摄/光明图片

        【走近文艺家】

        命运借走他一只手臂,却还他以文学的执念。他靠一只手,最早将世界文学巨匠卡夫卡、迪伦马特等人的作品译介到中国,并将艺术的触须伸至中外建筑、戏剧、音乐、造型艺术等多个领域。

        在一间空间稍隘但藏书颇富的两居室内,84岁高龄的德语翻译家叶廷芳,端坐在窗边的沙发上,身着整洁熨帖的蓝条衬衫,目光深邃、面容温慈。一抹夏日的晨光洒落在他饱满睿智的额头上,整个人散发出一种东方君子与西方绅士融合的儒雅气度。他身后的窗台上、书橱内,摆满了上千册中外书籍画册和精美的工艺摆件,彰显着主人艺术上的格调和精神上的富有。

        半年前,叶廷芳曾突发心肌梗死,进了重症监护室。术后出院的他,皮肤癌、膀胱癌、结肠癌三癌加身,身体有些孱弱。但这一切,都没能阻挡这位独臂学者对文学和社会的拳拳关切。对话中,虽然戴着口罩,但我能感觉到,他那前沿的审美、睿智的思想,不断冲破口罩朝外流淌,给人以觉醒的力量。左臂那只兀自垂立的空空袖管,则成为他征战世界的猎猎旗帜和挑战生命极限的不屈宣言。

        1936年,叶廷芳出生在浙江衢州一个偏远的乡村,9岁时不慎跌伤,失去了左臂。叶廷芳因残疾几度失学,后历经波折考上北京大学西语系德语专业。毕业后,他先是留校任教,后追随冯至调入中国社会科学院,成为该院外国文学研究所的一名德语翻译。

        叶廷芳是不幸的,也是幸运的。命运借走他一只手臂,却还他以文学的执念。“如果没有断臂之痛,我很可能就是浙江衢州的一个农民或基层干部;如果不经历不同于常人的生命体验,我就不会有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坚毅品格。”断臂后,叶廷芳给自己立下了人生的军令状——超越正常人。

        在中国文学界,叶廷芳的名字与卡夫卡、迪伦马特紧密相连。他是最早把卡夫卡和迪伦马特译介到中国的翻译家,他们作品的翻译,均由叶廷芳独臂完成。很长一段时间,大多数中国读者对卡夫卡、迪伦马特这两位现代派作家一无所知,他们甚至被视为“颓废派”列入禁区。20世纪70年代,叶廷芳在外文书店清仓时淘得一本《卡夫卡选集》,读后觉得写法奇特,毅然决定为其“翻案”。通过翻译《变形记》《城堡》《饥饿艺术家》等作品,叶廷芳一步步把卡夫卡及其荒诞美学带进中国读者视野。此外,叶廷芳还译介了剧作家迪伦马特的《老妇还乡》《物理学家》等名作,把迪翁的悲喜剧理论和悖论美学引入中国戏剧界,给当时封闭的中国带来了西方现代主义文学的新鲜空气。看了叶廷芳翻译的卡夫卡荒诞小说和迪伦马特的悲喜剧后,国内的许多作家感叹:“原来小说和戏剧还可以这样写。”

        优秀的翻译家最好有国外生活的阅历。1980年,有人以“生活不能自理”为由,阻挠叶廷芳赴德深造,钱钟书为他打抱不平:“新中国成立前,潘光旦一条腿走遍世界,叶廷芳少一条胳膊,为什么不行?”后来,在钱钟书、冯至等人的支持下,叶廷芳多次到德国、瑞士、奥地利参加学术交流,寻访歌德、席勒、卡夫卡的故居,两次到戏剧家迪伦马特家做客,还被瑞士苏黎世大学授予荣誉博士。

        除了翻译,叶廷芳还将艺术的触须伸至中外建筑、戏剧、音乐、造型艺术等多个领域。在他看来,好的翻译家应该是个“泡菜坛子”,具有宽阔的视野和完整的知识体系,能将文学、哲学、美学、心理学、社会学、民俗学、人类学、政治学等糅合在一起。为此,叶廷芳身体力行,除了翻译,还写下了众多思想新锐、见解独到的散文、文艺评论、随笔、专著。这些多渠道的艺术灵犀和审美体验,最后都向他的专业集中,构成了他开阔的现代审美意识和世界眼光。

        叶廷芳常被建筑界、戏剧界邀为座上宾,为城市规划、建筑设计、戏剧革新等出谋划策。1998年,国家大剧院开始筹建招标,总体设计风格初定为三个“一看”:一看就是个剧院;一看就是中国的;一看就与周围的建筑风格协调。叶廷芳觉得这些看法有些保守,他放眼世界高标,总结出三个新的“一看”:一看是美的现代建筑艺术杰作;一看能与世界建筑潮流相衔接;一看与天安门周边建筑不争不挤、相映生辉。在叶廷芳等人的推动下,国家大剧院最终以现代艺术气息的“巨蛋”造型和“反差审美效应”向世界级文艺地标看齐。

        叶廷芳经常就重大文化事件积极发声。20世纪末,有人提出重建圆明园,以恢复昔日造园艺术的辉煌。叶廷芳得知后,立即阻止这一“蠢善”行为。他直言:“重修遗址不啻一场文化闹剧,圆明园的废墟是不可触动的,其价值就在于它残破的历史真实性,她是凭吊国耻的历史化石和活的教科书。”为此,他专门撰写了一本名为《废墟之美》的著作,以催生国人文物保护和废墟文化意识的觉醒。

        此外,作为全国政协委员,叶廷芳还在两会上就古村落保护、农民子弟上学等问题积极献计献策,尤其对全面放开“二孩”政策的落地发挥了重要作用。只要有益于国家发展和社会文明进步的事情,他都乐此不疲,哪怕影响到学术研究。他认为自己首先是一名合格的公民,其次才是一位学者。

        世界以痛吻我,我却报之以歌。虽然天妒英才,跟叶廷芳开了一个大大的玩笑,让他用单手书写人生,但他在思想上从不抱残守缺,在精神上始终追求“全人”人格,并以积极乐观的心态对待人生、回报社会。

        让生命在燃烧中耗尽,不让它在衰朽中消亡,这是叶廷芳的人生哲学。如今,在家抗癌养病的他,不能再像过去那样熬夜写作,但每天仍习惯性地流连于书桌前,以虎的勇气、鹰的视野、牛的精神进行思想创造,追求着一种智性的生活和审美的人生。

        (作者:赵凤兰,系中国文化报高级记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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