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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5月15日 星期五

    青山留下一首歌(报告文学)

    ——追记湖南桂东县扶贫英雄、青山乡“90后”副乡长方璇

    作者:唐湘岳 陈应时 《光明日报》( 2020年05月15日 14版)

        方璇去世后383天,桂东县在罗霄山片区率先脱贫摘帽。

        方璇自拍照

        微电影《青山留下一首歌》

        歌曲《大山的女儿》

        【中国故事】

        方璇是个美丽的姑娘。

        人生轨迹如此短暂:湖南中医药大学学习——湖南桂东县普乐镇“大学生村官”——桂东县清泉镇公务员——桂东县青山乡副乡长——扶贫途中遇车祸牺牲,年仅26岁。

        是流星,是花朵,更是一首歌——在青山绿水间久久回荡的青春之歌、扶贫之歌。

        “家乡需要我,那我回来!”

        方璇是湖南省桂东县普乐镇人。爸爸妈妈在农村工商所工作。父母经常下乡,2岁的方璇整天寄放在农户家。

        方璇5岁那年,母亲将收到的市场管理费,一角一角叠好放进抽屉,结果交账时发现少了5角钱。方璇承认自己拿了买糖吃,母亲用缝衣针扎了她一下。从此方璇知道公家的东西是不能拿的。

        小学五年级,方璇去姑姑家玩。那天见了姑父郭名雄,突然问:“姑父,为什么总见不到您?”

        姑父笑笑:“下乡忙工作呀!”

        “人家爸妈没那么忙,可以陪小孩子玩。”

        “姑父是共产党员呀!其实,你大外公才是优秀党员呢。”

        大外公叫祝舜廉。原在省城工作,下放到桂东县沙田五七干校。1984年落实政策后,被任命为桂东县委副书记。赴任时,谢绝组织派车接送,自己走路用箩筐把行李一担一担挑回家。调任郴州师范学校任党委书记,妻子在学校当清洁工,群众口碑很好。

        “那怎么才能像您和大外公一样成为共产党员呢?”

        “好好学习。”

        方璇学习自觉,有回考试不理想,回家蒙头大睡,情绪低落。父亲方彦给女儿讲了一个歌星的故事,教育她凡事要拿得起放得下。没想到励志故事让方璇迷上这位明星。房间贴满明星的照片,时不时写点心情日记对偶像诉说。

        2009年高考,方璇没考上理想中的大学,想复读,要考到北京去,离明星近一点。父母没答应。

        方璇走进了湖南中医药大学校园。大学不仅让方璇懂得了古希腊医生的誓言,更懂得了,实现个人目标要与追求宏大的中国梦统一起来。她郑重写下入党申请书。在学校演讲比赛和文艺汇演中,方璇多次获奖。

        大学毕业,方璇被广州一家医药公司选上。

        “女儿呀,我们桂东更需要人才。”母亲试探着女儿。

        家乡桂东县是湖南省海拔最高的县,是毛主席颁布《三大纪律六项注意》的地方,是革命老区,也是国家级贫困县。

        方璇:“家乡需要我,那我回来!”

        2013年8月,方璇考上了大学生村官,担任普乐镇文溪村主任助理。

        方璇报到那天,时任镇长彭丽娟说:“方璇,要准备吃苦啊。”

        “镇长,我能吃苦,希望给我压担子。”

        除村干部外,方璇又多了个“镇办公室干事”身份,纳入了乡镇管理,与镇干部一道冲锋陷阵,一同接受评议监督。

        原村支书郭大明回忆,短短几个月,方璇走遍文溪村10个组320户人家。张家危房需改造,郭家茶园要施肥,方家孩子要上学,扶家媳妇肚子里的孩子何时要分娩……方璇都清清楚楚。

        高挑的身材,姣好的面容,爽朗的笑声,吸引了路人:“怎么来了个这么漂亮的清洁工?”

        2015年中国(湖南)红色旅游文化节在桂东县举办,方璇成了一名优秀的讲解员,给游人讲《第一军规》《红六军团寨前誓师西征:拉开红军长征序幕》《老革命家邓力群》《毛泽东唐家大屋迎还红军大队决定重回井冈山》等桂东红色经典故事。

        2015年夏天,许多村干部在备考公务员,时任普乐镇党委书记罗天兵建议给方璇批几天假看书。

        “不用不用。考不好也没关系,继续当村干部,在哪都是为老百姓做事。”

        方璇最后却以全市第六名的成绩考上了公务员,被分配到清泉镇人民政府。

        离开普乐前,罗天兵问方璇:“在普乐当村干部两年,最大的收获是什么?”

        方璇:“入了党啊!党支部通过那天,我特高兴,唱了一首歌,今天再给您唱一遍吧。唱支山歌给党听,我把党来比母亲……”

        罗天兵回味歌声,眼睛湿润了:“那年,县委对全县84名村干部逐项计分考核,方璇各项工作全是满分。方璇唱歌真好听!”

        “老百姓的时间比我们更金贵”

        方璇与老百姓是什么关系?来听两个故事。

        第一个故事:《红彤彤》。

        2014年3月15日,普乐镇文溪村。

        方璇与文溪村计生专干郭晓琼一同走访群众,路过妇女扶金桃家。方璇知道扶金桃已有身孕,丈夫在外地打工,格外关照:“大姐在家吗?”

        没回应,方璇赶紧推门。扶金桃晕倒在地,脸色苍白。

        方璇倒了一杯水往扶金桃嘴里喂了几口。醒来的扶金桃显得慌张,担心肚子里4个多月的孩子。方璇为她把脉,初步判断是孕初期低血糖反应。

        方璇搀扶着大姐,来到村卫生室检查,果然如方璇所说。医生开了药,给扶金桃输液。方璇始终陪伴着。

        方璇嘱咐,要注意均衡饮食,少吃多餐,吃苹果、菠萝、山楂、芹菜、韭菜、大蒜苗、黄花菜。多走动多锻炼,口袋里带点糖。胎位、胎气、胎教……输液一个半小时,方璇叮嘱了一个半小时。

        “我女儿是过小年出生的。我们为女儿取名为‘彤彤’,因为那天方璇穿的是红衣服,红彤彤的。”扶金桃说。

        第二个故事:《一条龙》。

        2016年10月16日,青山乡。

        青山乡上洞选民集中点,县、乡两级人大代表选举正紧锣密鼓地进行。方璇与宋家村支委钟桂琴、仁洞组组长陈长波一起,被安排到仁洞组选区主持选举。

        为方便选民投票,又不耽误选民干农活,方璇依据村民相对集中的地方,分设了上洞和刘家坑两个投票点。

        上午9点,三人来到上洞,选民顺利完成了投票。

        再去刘家坑,走机耕路得从半山腰下到山脚,又从山脚爬到对面的半山腰,走完这“U”形路,至少要1小时40分钟。而有条山路沿坡斜插过去,只需40分钟。走的人少,杂草丛生,几乎看不清原来的路基。特别是一丛丛冬茅草长得一两米高,每片叶子的边缘长满锋利的锯齿,一不小心,便在你手上脚上割开一个血口。

        方璇问钟桂琴:“刘家坑怎么样了?”

        “电话说,选民到齐了。”

        “小路可节省一个小时吧?”

        “是的。不过,你细皮嫩肉,还穿短袖,恐怕受不了。还是走大路吧!让乡亲们等等,大家能理解。”

        “不,还是走小路,老百姓的时间比我们更金贵!”方璇甩开步子冲向布满荆棘的小道。

        陈长波在前面开路。前面的人把冬茅草分开一条缝隙,后面的弓着身子钻过去。

        当钻到刘家坑时,方璇脸上手臂上被划出了一道道血痕。左臂上有一堆红肿的水泡泡。原来她被虫子扎到了。细看,还有一条毛毛虫粘在方璇的衣服上。

        钟桂琴急忙找来一根树枝,把虫子刮到地上,正想踩一脚,方璇急呼:“别踩别踩,我要拍照!”

        方璇笑呵呵掏出手机,为虫子拍了张特写,然后把毛毛虫放进草丛。照片发到微信朋友圈,取名:《青山一条龙》。

        选举非常顺利。选民们瞧着为节省大家一小时而伤痕累累的方璇,心疼极了。

        “给老百姓票子、房子,更要给智慧的脑子”

        桂东正进行脱贫攻坚战役。位置最偏远、底子最薄弱、脱贫难度最大的就是青山乡。

        八面山主峰海拔2100米。山下有个桃寮村,有“红军村”之称。村内先后有46人为革命献出了生命。村里至今还留有红军留下的标语、战壕、堡垒。

        2016年4月,方璇通过选拔考试后,被组织提名副乡长人选分配到了青山乡政府。她对同事说:“青山的老百姓不脱贫,我们不好意思面对先烈啊!”

        易地扶贫搬迁工程的关键所在是选址集中建房子。乡里认定宋家村木子林组有块8.8亩的土地是最佳地点。方璇正好联系宋家村。征地的重任就落到她肩上。

        木子林组有11户,方璇一户一户上门做工作。村民朱昌余在田埂脑山上抚育山林。方璇爬山一个半小时找到他做工作。木林组李家三兄弟,老大在广东,老二在县城,老三跑运输走南闯北。方璇驱车70多公里,赶往县城协商,李家兄弟以要承揽工程作交换,谈话陷入僵局。得知李家三兄弟有个德高望重的母亲郭串珠,82岁高龄,是位老党员。方璇找到老奶奶求援。党员妈妈一出马,三兄弟的思想就通了。

        最后一块难啃的硬骨头是老上访户郭大稳,要征的地他家占了一半。方璇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终于让老上访户在协议书上签了字。征地大功告成。方璇征地成了佳话。

        干部向方璇讨教奥秘,方璇回答:“讲清道理,石头也会焐热的。”

        青山乡中心小学校园。校长方绪锋带着分管教育的方璇熟悉校园环境。

        方璇说,山里孩子,励志很重要。在方璇提议下,学校围墙变身为图文并茂的文化墙,在教学楼走廊的墙壁上,增添了46条励志标语。她与老师们一道设计了精致的校徽,绿水绕青山,雄鹰展翅飞,寓意是培养雄鹰一样的孩子,能搏击风雨飞出大山,又能飞回来建设家乡。

        看到师生宿舍潮湿,有蚊虫,方璇买来艾叶,让师生们把宿舍熏个遍。担心毒蛇出没,方璇买来几大包雄黄粉,在校园里为毒蛇划出了一条条“警戒线”,保护了师生,也保护了蛇类。

        那天晚上,天气转冷,方璇走进学生寝室,翻看被子的厚度。摸着一名小女孩的被子,两头厚、中间薄,拆开看,棉絮已破烂不堪。而全校像这样的留守儿童有71个!

        方璇立马回乡政府汇报。时任乡党委书记郭应超、乡长郭会勇召开党政联席会,专题研究决定,每个党政领导捐款200元,并由乡财政挤出6万元,给71个学生添置一套床上用品,包括枕头、被单、被套、盖被、垫被五件套。

        71套被子温暖着孩子。方璇还为学校配了全自动洗衣机,校食堂炊事员郭小娟主动承担了义务帮学生清洗被子的任务。

        四年级女生玉婷想打电话与妈妈通话的事牵动了方璇的心。玉婷父亲逝世,母亲改嫁,她被姑姑收养。有一天,小玉婷想打电话给久别的妈妈。老师给她手机,可玉婷拿着手机泪花闪闪不拨号码,她不愿旁人听见与妈妈的通话。

        方璇找到电信部门,在学校创建了两间亲情电话室。不久,又升级为用电脑视频的亲情聊天室。方璇还倡导学校建立了心理咨询室。

        方璇说,不能让学生读死书,要德、智、体、美、劳全面发展,要培养学生的兴趣爱好,动手能力。方璇与老师们一道,布置了一间舞蹈室。方璇亲自示范舞蹈。方璇说,愿意当孩子们的业余舞蹈老师。

        青山偏远艰苦,如何让老师安居乐业?方璇邀请老师们到乡政府参加篮球、羽毛球比赛,乡里为老师们准备了简易歌厅。方璇一曲《漂洋过海来看你》,让老师们心里暖融融。2016年下学期,青山中心小学荣获桂东县教育质量进步奖。

        很多家长把子弟送到沙田镇或县城读书。方璇提出新建一所高标准幼儿园,遭到强烈反对。就连一贯重视教育的郭会勇也发了愁:建幼儿园不是小数目,钱从哪来?

        方璇急了:“我们不能只算眼前的经济账,要算民生账!如果每个小孩去沙田镇或县城读书,家长陪读,从幼儿班到小学毕业,每个小孩至少得多花10万元。而妥善解决了一个幼儿在家门口入园、读书的问题,就等于减轻一个家庭10万元经济负担。一个学生读大学飞出大山,一个家庭就脱了贫。我们给老百姓票子,房子,更要给智慧的脑子!”

        方璇据理力争,2017年3月,幼儿园破土动工。

        方璇一有时间便到工地检查工程质量。遗憾的是,房子未完工,方璇便牺牲了,她没能亲眼见到“雏鹰”在幼儿园里欢乐舞蹈。

        “对不起,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们了”

        2017年8月2日11时,小雨。方璇一行坐着乡里那辆皮卡车一路颠簸,来到贫困户郭履兴家。

        “大伯,您有痛风,不要老穿个拖鞋,脚受凉痛起来更厉害。您有冠心病,一定要饮食清淡,要戒烟戒酒……”方璇一进门,就嘘寒问暖。

        “你怎么和医生说的差不多?”

        “我大学是学医的。”

        “难怪,我听你的。”

        “我们今天来看看您家发展产业的情况,乡里会兑现诺言,给您奖励。”方璇用手机拍照确认养了多少只鸡,接着去看蜜蜂。

        郭履兴在房前屋后养了3箱蜜蜂。方璇蹲在蜂箱边上观察。忽然,蜜蜂全部飞出来,“嗡嗡嗡”百鸟朝凤般围着方璇载歌载舞。

        方璇不敢移步:“大伯,它们会不会蜇我呀?”

        “不会不会,你没喝酒没吃大蒜,没太浓的异味,不会蜇你,它们是欢迎你呢。”

        方璇一行人坐上车,准备再到一公里外郭履兴的药材林验收。

        雨大路滑,汽车不听使唤,转瞬掉下山涧。方璇被惯性甩出汽车,头撞在岩石上。

        大家把方璇抬出山涧。方璇额头上撞了个窟窿,鲜血不停往外流。

        “看看资料袋还在不在,一定要找回来。对不起,剩下的工作就拜托你们去完成了……”满身是血的方璇用微弱的声音叮嘱同事彭彦臣。

        村民朱小勇刚好开着农用车经过。二话不说,把黄桃卸了下来,与大家合力把方璇抬到车上。

        郭履兴冲回家里,把两床棉被从床上扒下来,让方璇躺在被子上面。

        方璇出事前8个月,她与妈妈谈心:“妈,县里抽调我来团县委主持工作,干了一段时间,我还是想回青山去。”

        妈妈:“这几年,你从普乐到清泉到青山,离县城越来越远,条件越来越艰苦了。”

        方璇:“可海拔越来越高了呀,人往高处走嘛。”

        方璇出事前158天。郭会勇带领方璇等乡镇干部去察看斗煨茶基地,跑在前面的方璇突然大叫一声,两脚陷进烂泥中,众人把方璇拉出来,但一只鞋却深陷其中。方璇打着赤脚下山:“我可为斗煨茶的发展留下了最深的脚印!”

        方璇出事前100分钟。方璇爸爸打来电话,方璇急匆匆地说:“爸,我正忙着,等我搞完再回你电话。”

        爸爸再也等不来女儿的电话!

        桂东县人民医院……郴州市第一人民医院……广州某军区医院专家千里驰援郴州会诊。方璇终因伤势过重,永远离开了那山、那水、那乡亲……

        方璇去世后383天,经国家专项评估检查,湖南省人民政府正式批复同意桂东县在罗霄山片区率先脱贫摘帽。

        2019年12月,中共桂东县委追授方璇“优秀共产党员”称号。

        血染青山终不悔,青山留下一首歌。

        (作者:唐湘岳,系本报高级记者,长江韬奋奖获得者;陈应时,系湖南省作家协会会员)

        (本版图片由桂东县委宣传部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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