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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20年04月27日 星期一

    《清花间集》与清词的经典化

    作者:沙先一 《光明日报》( 2020年04月27日 13版)

        清代是词学的总结期,多元发展,号称复兴。不过,相对于唐宋词而言,清词经典化的程度还不够充分。选本是文学经典得以确立和修正的最基本方式之一,也是文学作品经典化最公开而显著的一种表现形态。在众多的清词选本中,施蛰存先生的《清花间集》堪称别开蹊径,对清词小令加以梳理遴选,有助于读者欣赏体认清词短章的新境界。

        施先生因为自己的个性气质与松江人文传统的浸润,在历代词作中尤为推赏《花间集》以及能表征花间传统的作品,遂仿《花间集》规格体制,编选《花间新集》——《宋花间集》《清花间集》。《清花间集》选词人61位,词作500首,凡例称“一代高才,在人耳目间者,大致已入网罗”。其中,选录作品数量较多的词人为纳兰性德(21),项鸿祚(20),蒋春霖、郑文焯(18),朱祖谋(16),王鹏运(14),蒋平阶、毛奇龄、朱彝尊、钱芳标、王士祯、沈传桂、姚辉第、文廷式(12),宋徵舆、沈亿年、厉鹗、顾文彬、况周颐(10)。清词由于时代的贴近和作品的浩繁,尚未经过充分的历史筛选与经典化。从纷繁的词人词作中,遴选佳作,确非易事。施先生也说:“清词总杂,夜光与鱼目并陈,虽一家之集,亦或瑕瑜霄壤。小词佳者,迈越宋贤,而凡秽俚俗者,又非古人所敢出手。”不过,先生学殖深厚,于词选一途甚为熟稔,曾撰《历代词选集叙录》,对《花间集》及花间传统别有体悟,对清词各家作品之高下,亦了然于心。

        选词尤严与别出手眼。施先生曾说:“余选此编,悬高格以求菁英,自谓萃其狐白,温韦晏欧,风流斯在。”可见其选词之精审,譬如,严绳孙为清初浙派名家,尤擅令词,厉鹗有“独有藕渔工小令,不教贺老占江南”之誉,施先生认为标榜太过,不堪取信,并批评其词“意不能隐,境不能深,辞不能俊,句不能古”,仅录四首。再如常州词派张惠言、张琦、周济,施先生认为三家皆长于词学,其创作则“篇什既少,才也未济”,仅对张氏昆仲聊录数阕,而于周济小令认为“无可选者,竟阙焉”,可见其选词标准之精严。施先生在选源上注重别集,“阅词集几三百本”,“不从旧有选本取才……惟一二家未见集本,不得不取之选本”,有效保障了选源的广泛性;大量阅读清人词别集,不依傍旧有选本,甄选不受别人影响,匠心独具,自出手眼,方能发掘清词小令之佳什。譬如,所选高不骞“小令四阕,犹存北宋声情,则早岁里居所作,选家皆不取也”,魏学渠“诸家选本,多略其令词,因采录六首传之”,董俞“《词综》录其小令三首,皆余所汰,《词雅》录七首,惟一首与余所取同”,选录龚自珍词五首“与谭复堂及近人龙榆生所选无有合辙”。施先生对词人词作的品评,亦多不同前人之见,如认为毛奇龄词堪与李珣比美,“取境之高,直是南朝清商曲辞,陈亦峰乃讥其‘造境未深,运思多巧’,殆不知词之本源者”;关于袁通词,陈廷焯曾批评云“词有质亡而并无文者,则马浩澜、周冰持、蒋心余、杨蓉裳、郭频伽、袁兰村辈是也,并不得谓之词也”,施先生不同意这种看法,指出“《捧月楼绮语》八卷,偶有凡俗,不失雅音”;再如钱芳标的小令,选家多推崇其《忆少年》(小屏残烛)一阕,谭献称“源出义山”,陈廷焯谓“雅丽语能入幽境”,而施先生则“尤赏其《赞浦子》歇拍二句”,认为“非大笔力不能承上”。关于词人的遴选,施先生在重视词坛名家的同时,还措意挖掘不为选家注意的陌生者,如姚辉第《鞠寿庵词》“选声琢句,造诣甚高”,小令出入南唐、北宋,然“其人不甚为词苑所知”,施先生慧眼独具,选录其小令12首,可见推重之意。施先生自出手眼的选词理念,使得《清花间集》选录的词作与前代迥异,其中,与谭献《箧中词》、龙榆生《近三百年名家词选》选录词作相同者仅64首,约占13%,所选词家也有10人不见于两选。选本对于清词的经典化,一方面是不同选本的重复选录,易于强化作家作品的经典性;另一方面是不同选本对清词名篇的新发掘。《清花间集》以不同的审美眼光,大量发掘不为大家所重视的词人词作,更具有经典化意义。

        多元取向与花间别调。《清花间集》虽以《花间集》为范本,然并不囿于《花间》,所选词作也不限于男欢女爱、深闺愁怨,而是强调“思态逸妍,音律中雅;语出于性情,旨归于忠厚”,重视作品的文辞雅俊、词意含蓄、情感真挚、意境幽深,看重词人学问才情、胸襟品格与家国命运的熔铸,正因为如此,施先生十分推赏晚清王鹏运、朱祖谋、郑文焯、文廷式的创作,称赞半塘“《庚子秋词》中诸阕,尤为深美闳约,取之特多”,彊村“《庚子秋词》中数十阕,缠绵恻隐,耐人寻味”,叔问“家国危亡之痛,王孙式微之感,尽托于长短句,其志哀,其情婉,其辞雅,其义隐,重光而后,不与易矣”,于文廷式,更是指出“清词至王半塘、文芸阁,气壮神王,不复作呻吟骚屑语。会国事蜩螗,生民邦家之痛,蕴无可泄,一发于词……《云起轩词》令慢皆揭响五天,埋愁九地;无稼轩之廉悍,得清真之婉约。清词至此,别开境界,非浙西、常州所能笼络矣”。这类词作显非花间传统所能牢笼,施先生如此选录取舍,一方面体现了清代词人对花间传统的新拓展与花间内涵的新熔铸,另一方面也体现了他本人对花间词统的新体认与多元取向。此外,施先生还留心选录展现当时社会生活、地域风情方面的词作,如张渊懿《蝶恋花》(盘头鬒发新编缀)题咏“满洲妇人也,当时新见,为闺词绝妙资料”,承龄的《南乡子》五首赋黔中士风,“姿韵特绝”,可与欧阳修《采桑子》诸阕相媲美。清词小令的创新不仅在于题材与境界的拓展深化,还表现在体式的传承开拓,如蒋敦复的《九张机》,施先生格外推重,称“忽睹此章,如获古锦,在清词中破天荒矣”;顾文彬《眉绿楼词》檃栝唐人诗,“情味转胜于原作,因选其八首,亦《花间》别趣也”。可见《清花间集》在接续传统的同时,更为重视花间新声的选录与作品意蕴的阐发。

        类比批评与统序建构。千年词史上,小令以《花间集》为典范,两宋去之不远,堪称高格。因此,施先生每以唐宋为典范,对清代词人词作进行类比品评,直陈得失。如称钱芳标小令“有唐人风致”,许宝善“小令力尊唐音”,杨夔生“小令颇得唐音”,李慈铭“小令犹尚《金荃》遗响”,谭献、庄棫“二家小令,俱追踪温、韦”,李雯“风情不在晏、欧下”,周之琦“小令风情骀荡,居然北宋雅音”,陈元鼎“小令婉丽,亦足平视秦、贺”等。对于纳兰性德、项鸿祚、蒋春霖三家,施先生更是推崇备至,认为三家词甚或迈越唐宋,如称纳兰“情真性厚,小词声色窈丽,哀乐无端,非晏欧所能限,况方回乎?篇什既富,珠玉焜耀,亦不当屈居李重光下。谓为唐五代来一大家,可以无忝”,称项鸿祚“小令胎息六朝三唐……摅哀婉之思,以冲和安雅出之”,称蒋春霖“以琢玉镂香之句,寄椎心刻骨之情,实湘累之遗音,黍离之别调”。批评词人创作之弊时,也往往以唐音为标准,如称厉鹗“学有余,才未俊,得宋人三昧,去唐音一间,小令浑厚,可及子野、方回”,批评陈廷焯“刻意揣摩温、韦,用功于文字声色之间,但得貌似耳”。施先生运用类比批评,意在于唐音宋调的词学统序中确立清代词人词作的词史地位。施先生曾说《花间新集》是“一种流派的文选”,“使埋没隐晦已久的《花间》传统,在这两个选本中再现它的风格”。

        《花间》既然为令词典范,那么,接续《花间》词统的《宋花间集》《清花间集》,当然也可以视为千年词史上小令的经典之作。相对于唐宋词而言,清词经典化的建构基础还很薄弱,还需要更多别具手眼、别开蹊径的选本的编纂,在这种背景下,也更能体现《清花间集》对于清词经典化的意义。

        (作者:沙先一,系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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