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著名的马克思主义文学理论家和文化批评理论家詹明信(Fredric Jameson),早在上个世纪80年代中期,就严厉批评西方知识界囿于“西方中心论”立场,无限推崇西方文学“正典”的意义而忽视其他国家文学的怪异现象。他以鲁迅《狂人日记》的世界性文学意义为例,谴责西方学界无视鲁迅这样伟大的作家,“是一种耻辱”,西方学界仅仅凭“一句不了解(他)是不能自圆其说的”。
以詹明信在文化研究领域的地位,他的批评也许对西方英语世界起到了醍醐灌顶的作用,学者们开始重视鲁迅,经过十数年的努力,出现了一波鲁迅研究热潮。2002年至今的十多年间,不算研究论文,平均每两年就有一本英语鲁迅研究专著或传记问世,且均由著名大学出版社出版,如哈佛大学出版社和牛津大学出版社。这期间,英国、美国和澳大利亚的学者共出版9本鲁迅研究专著。更令人欣喜的是,其中的7本是由英语为母语的学者完成的,仅有两本由华人学者完成。
随着英语世界对鲁迅作品的深入研究,对鲁迅的评价也开始公允、客观,且符合事实。澳大利亚学者黄乐嫣(Gloria Davies)在其专著《鲁迅的革命:论暴力时代的写作》中,从文学、语言学和文化意义等方面评价鲁迅在世界文学界的地位,言之凿凿地指出:“从名望、震撼力和恒久的(读者)敬仰等几方面评价,鲁迅的文学国际影响可以媲美马克·吐温、莎士比亚、歌德和托尔斯泰。”不仅如此,黄乐嫣还为我国的“鲁迅研究学科”(简称“鲁学”)发明了一个英语单词“Luxunology”。《柯克斯评论》高度评论黄乐嫣专著时,盛赞鲁迅与“莎士比亚和托尔斯泰”一样伟大。1998年出版《抒情鲁迅:鲁迅古体诗研究》专著的蔻致铭(Jon Eugene von Kowallis)评论黄乐嫣专著时认为,对鲁迅做出如此评价“是一件毫不困难的事情”。
现为曼彻斯特大学教授的杰里米·坦布林(Jeremy Tambling)在其2007年的专著《狂人及其幸存者:鲁迅小说研究》中认为,鲁迅弃用文言文而改用白话文创作,在推动我国文学和社会的现代化进程中,与但丁创作《神曲》时弃用拉丁语而改用意大利语有异曲同工之妙。拉丁语与意大利语的关系近似我们的文言文和白话文的关系,但丁使用当时被称为通俗拉丁语(Latino Volgare)的现代意大利语,写下他不朽的《神曲》,影响深远。同理,鲁迅的白话文创作是我国现代文学的巅峰之作,从形式和内容两个方面奠定了我国现代文学的基础和走向,影响无人可及。
尽管英语世界鲁迅研究专家对于一些具体的文学和文化问题有不同的理解和观点,但对鲁迅的整体评价却毫无二致,无一人使用否定之语。用《鲁迅正传》的作者卜立德(David Pollard)教授的话说,那是因为人们敬仰“鲁迅不仅是位大文豪和卓越的学者,而且还是个天才”。当然,更在于鲁迅对于中国文学文化发展的持续而巨大的影响力。
为什么在最近的十几年间,英语世界好像突然发现了鲁迅似的,学者们何以如此兴趣盎然,孜孜研究鲁迅呢?为什么对鲁迅的重新认识会从一位中国现代文学奠基人的定论到了与世界文豪平起平坐的高度?为什么中国的鲁迅,突然成了世界的鲁迅?对鲁迅如此评价的依据是什么?是否充分?
对鲁迅做出如此的整体评价是西方文学研究范式变化的必然,有其内在的逻辑。西方20世纪文学批评的发展轨迹,是从以作者为主的研究不断向文本研究和读者研究的转变过程。从俄国形式主义到英美的新批评,乃至稍后的结构主义和解构主义批评,基本都是立足于文学本体论研究,不但将文学研究限制于文本之中,试图发现所谓的审美意义上的文学性,而且将文学与文化、社会、历史、种族、自然等等所谓的文学的外在因素隔离,重点研究文学的表意书写方式,如叙事、节奏、反讽、张力等等。但是,文学本体论研究因其固有的保守性,发展到一定程度后,必然会被超越和扬弃。
新历史主义和文化研究的兴起是文学批评发展的必然。也正是得益于文学研究新的理论和范式的确立,英语世界的学者才得以重新阅读鲁迅,阐释鲁迅,认识鲁迅,进而以世界文学为语境,评价鲁迅。由于文化研究将“文化”作为一个文学分析的语境,结合社会学、历史学、种族学、人类学、政治学、心理学等学科理论,分析鲁迅的作品,这就必然会将鲁迅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的作用作为主要研究内容。因此,鲁迅在中国现代化进程中不可替代的作用,可以媲美但丁、莎士比亚、狄更斯、托尔斯泰、卡夫卡等世界文豪在各自国家特殊时期的作用和影响。换句话说,审美地研究鲁迅转为了文化地研究鲁迅。于是,“鲁迅精神”和“民族魂”等等才成了英语世界学者们研究的热门话题。
在文化研究盛行的今天,英语世界众多鲁迅研究专家扩大了鲁迅研究领域,一改过去几十年只关注鲁迅前期主要短篇的传统,开始研究鲁迅的所有创作成果,尤其是最后十年的散文和杂文。系统地研究鲁迅后,这些学者才真正发现,鲁迅坚持白话文写作,确立了一种新的文学话语规范,为我国现代文学的发展建立了不可磨灭的功勋。鲁迅既是我国现代文学史上最伟大的作者,又同时是一个历史和文化现象,值得充分研究并给予公正的评价。从这个意义上讲,将鲁迅与世界文豪并列,是学者们必然的结论。
在9本鲁迅研究专著中,至少有4本与鲁迅的生平密切相关,如《鲁迅正传》《情书与现代中国的隐私文化:鲁迅和许广平的感情生活》《患难见真情:鲁迅、内山完造和战争前夜的上海知识界》和《民族魂:以荣格心理学解读鲁迅》。英语世界衡量一个学者最高水平的公认标准是能否撰写对一位作家的评传。几位鲁迅评传的作者花费十数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搜集资料,殚精竭虑,终于将“鲁迅研究”悄悄地变成了“研究鲁迅”,说明他们关注的焦点还是中国社会和文化,而鲁迅对中国社会和中国文化的认识,是任何一位作家都不及的。于是,研究并重新认识鲁迅就是一种必然。
沿着文化研究的逻辑思考,我们还认为,英语世界兴起的鲁迅研究热潮,必然与我国本世纪的快速崛起有关。我国政治、经济和文化的影响力日益增强,英语世界通过研究鲁迅这位文化巨人而在更深的层面上了解中国文化、社会、民族的文化品格和现代化进程,进而反思自己的文学和文化,也是顺乎潮流的必然结果。
(作者:李贵苍,系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