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忘的改革开放初年,难忘的1986年。国庆刚过,我在人民日报副刊上发表了散文《安塞腰鼓》。也许缘于沾了国庆节的喜气,它接连被收入各种散文选本,几十年里,陆续有十多种语文课本选了它。许多人对结尾的那句“耳畔是一声渺远的鸡啼”情有独钟。其实我在写这句话的时候,几乎未经思考,是信手拈来。
后来的某年清明节,我有幸在我们陕西参加了公祭轩辕黄帝的大典。场面庄严肃穆,来人众多。山上有历经五千年风霜雨雪而依然英姿勃发的黄帝手植柏,而群柏万棵,蓊郁满山,就像眼前这风尘仆仆从海内海外赶来的无数亲爱的男女同胞。他们有的是第一次踏上祖国的土地,然而都对轩辕无比敬仰。爱父母之邦,爱祖国,完全是天然的感情。身上流着炎黄血液的我们,即使到了火星上,情感仍会和华夏的这片土地纠缠。这片土地上的山脉、河流、草原、田野、笑声、眼泪,李白的诗、马致远的词、张岱那舟中人几粒、齐白石笔下的蛙,无一不在游子们心上最柔软的地方产生共鸣。
一位白发的加拿大籍同胞姓蒲,我们正在攀谈,不远的山上传来一声长长的鸡鸣。蒲先生听了,眼睛里立即放射出异乎寻常的光彩,钻石似的。他兴奋地说:“好温暖啊,咱们中国这鸡叫声!”他说,在他久居的温哥华,夜晚总是静得瘆人,有一天到了美国的一个小镇,天明时忽然听到了鸡叫,尽管那是地道的洋鸡,但他就觉得是听见了湖南老家的鸡叫,亲切,舒坦,心中仿佛出现了夜晚璀璨的灯光和雨后绚丽的彩虹。这真如诗人流沙河的诗句:“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我说,东晋有云:“闻鸡起舞。”蒲先生说,关于鸡,明代也有云:“立马先听第一声。”那一刻,我便联想到《安塞腰鼓》中最后的那句话了。原来。那鸡啼中涵蕴的美好、象征着希望的信念,是先人们代代播撒的种子,是一直深藏于我的潜意识中的。
黄帝陵前的台阶一共是95级,我们把它看作五千余年的中华文明史,每登一阶,就计算我们应是到了哪个朝代。蒲先生说,咱们文字中记载的鸡和鸡鸣,好像最早出现在《诗经》中。我说是的是的。踏到第39级台阶的时候,我们粗算,正是到了先秦左右。“这应该就是吟唱出《诗经》的地方。”我说,“尽管违背《毛诗序》的诠释,我一直愿意将‘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理解为在艰难困苦中,总有希望存在。”
在我的心里,《诗经》在此,我们中华民族的第一部诗歌总集在此,在这第39级台阶上。台阶上有如晦的风雨,也有啼叫不已、激越嘹亮的鸡鸣。中华民族从远古一路走来,经历了深重的灾难,然而不已的鸡鸣昭示,我们总会迎来天明,总会重新站起来,阔步向前。这是多么诗意的台阶,音乐的台阶,美的台阶。我们低着头,久久咀嚼品味。
此后,每当我再想起《安塞腰鼓》结尾那一句的时候,我似乎就看到了伟大的轩辕。轩辕在上,那鸡啼声是轩辕的神遣之句。《安塞腰鼓》,我只是幸运的代笔人罢了。它反映的是我们这片多灾多难的土地的意志,是我们这个改革开放的灿烂时代的意志。它是袅袅上升的一种山河情绪,一片情绪和意识交融的云。我一直期冀它能是上升到我们辽阔的民族精神云层的一片云,期冀它能和整个云层变作朝霞,润红苍白,化成雨滴,丰盈干瘪,期冀伴着那隆隆鼓声和黄帝陵前悠长的鸡鸣,人们一起向着明天意气风发地走去,脚步铿锵。
(作者:刘成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