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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11月14日 星期四

    从山口百惠到三浦百惠

    作者:蔡钰淩 《光明日报》( 2019年11月14日 13版)

    中国观众所熟悉的《血疑》剧照 资料图片

    《伊豆的舞女》剧照 资料图片

    三浦百惠的拼布作品 资料图片

    《时间的花束》书封 资料图片

        【深度解读】  

        今年1月,有一则报道占据了日本各大网络新闻版面一角,那就是正在东京巨蛋举办的亚洲最大拼布展上,拼布艺术家三浦百惠作为特别展出嘉宾展出了她的大型拼布作品,并在会场上吸引了众人的目光,引发排队观赏的热潮。参观者纷纷表示,三浦的拼布作品洋溢着浓郁的幸福气息。

        6月,日本VOGUE社公开宣布,7月底推出三浦百惠的拼布作品集《时间的花束》。书中收录三浦百惠亲手缝制的70多件拼布作品及其作品解说。而三浦在拼布作品中缝入的对家人、友人的想念、缝制时的心情与情景、作者近照等也一并收录其中。此新闻一出,瞬间成为当时最大的出版与娱乐话题。

        这位兼具手艺与感性的拼布艺术家三浦百惠到底是谁?为什么一本拼布作品集的出版可以引起那么大的轰动,吸引到那么多的目光?

        这位引发众多讨论的拼布作家三浦百惠,旧姓山口。是的,她正是息影近40年、曾经在中国家喻户晓的山口百惠。

    1.山口百惠时代 

        对现在的80后、90后、00后来说,山口百惠或许是一个完全陌生的名字。倘若有所听闻,可能多半还是从日本动漫《樱桃小丸子》中得知的。在《樱桃小丸子》中,小丸子和爷爷友藏最崇拜的女歌手,便是山口百惠。然而,在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山口百惠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名闻亚洲的超级巨星。

        1972年,山口百惠以一首《旋转木马》在歌唱比赛中崭露头角。那年,百惠只有13岁。她长得不算漂亮,眼睛不大,腿还有点儿粗,身形也不纤细,声音低沉还略带点沙哑,这实在与当时以天地真理、南沙织、小柳留美子为代表的甜美阳光天使之主流偶像审美大相径庭。不过,制片人酒井政利相中的,正是百惠与时下流行背道而驰的特殊性与异质性。因此,他签下百惠,并一手打造出了山口百惠时代。

        酒井的确是独具慧眼,他精准地抓住了百惠身上那种由不幸的童年所导致的特殊性格与气质:孤独中带有一种坚韧,坚定中带有一丝隐忍。这一旦与“私小说”这一艺术表现方式结合,百惠的个人生命历程便融进了她的歌曲中。她用低沉的嗓音所唱出的一首首歌,像是在和日本民众款款诉说她的成长故事、她的梦想、她的烦恼与她的快乐。透过百惠一次又一次的演唱,人们一次又一次地与她的人生历程一同脉动,最后更与她一起扬起下巴,咬住嘴角,紧握拳头,擒住已在眼眶中打转的泪。

        在酒井的打造下,凭着让人联想起日本女作家林芙美子坚强、不轻易被环境打倒的气质,百惠唱出了《青色果实》(1973)、《被禁止的游戏》(1973)、《春风的恶作剧》(1974)、《一个夏天的经历》(1974)等歌曲,以此,她被塑造成一个愿为爱情无私奉献、无条件牺牲的纯情少女。

        1974年,15岁的山口百惠首次接拍电影《伊豆的舞女》。在电影中,百惠完美地再现出川端康成笔下那位楚楚可怜却又坚忍不拔的少女,就此红遍日本的大街小巷。此后,《绝唱》《命运》《血疑》等戏剧作品,更是将她定型在纯情的、隐忍的、善于牺牲奉献这类的女性角色中。

        在之后的《横须贺故事》(1976)、《假黄金》(1977)等歌中,百惠唱出了一种遵循宿命式恋爱模式的女性形象——被恋人无情抛弃却又难忘旧情人的纯情少女。在酒井稳健的操盘下,此时的百惠与“纯情少女”这一形象完全接轨,这不仅确定了百惠的演艺路线与形象塑造,更确立了她在日本民众心目中的“人设”。

        而百惠这种透过个人的性格气质和戏剧歌唱作品双向建构出来的取消自我的纯情女性形象,在她演艺事业越发成功之际,却也与她个人捆绑得更加密实。

        在这一“人设”建构的过程中,山口百惠结识了年长她七岁的三浦友和。他们两人连续在多部戏剧作品中合作,更被塑造成银幕情侣,深受日本民众喜爱。1979年,20岁的山口百惠入选红白歌唱大赛,获得日本唱片大赏、日本歌谣大赏的优秀歌唱奖之殊荣,专辑销量突破千万,红遍东南亚。然而,就在演艺事业攀上巅峰之际,山口百惠却公开宣布,她与三浦友和从银幕情侣变成了真正的情侣,并在1980宣布将结婚息影,震撼演艺圈。

        日本思想史研究者孙歌在《山口百惠现象》一文中指出,山口百惠在与三浦友和谈恋爱的过程中,把此前在自己的歌曲中所学到的所有东西,全部运用到实际的感情生活之中。为了恋爱成功,她必须具备两种情感,一是必须拥有超龄的女性意识,以便配合年长她七岁的另一半;二是她必须否定自己在社会上所处的地位优于对方。孙歌同时强调,要山口百惠做到这些并不困难,此前她的形象设定及作品,早已提供了她一个蓝图。顺着这一思考,我们不难得知,此后山口百惠选择结婚息影,完全是顺理成章,合情合理,不足为奇。

        山口百惠宣布将结婚息影后,拍摄了“引退纪念电影”《古都》,再次扮演川端康成笔下的哀怜纯情少女。是年10月5日,百惠在东京武道馆举办“从传说到神话”演唱会,并在演唱会上,正式发表结婚息影宣言。当晚,百惠眼泛泪光地对全场观众阐述自己决意息影的心境,并做出“谢谢大家原谅我的任性,我会幸福的”这一承诺,然后,边哭边唱完最后一首歌《再见的另一方》。曲毕,百惠深深地向全场观众鞠了一个躬,随后将麦克风放在舞台中间,在全场观众歇斯底里的呼喊声中,她转身步向舞台上设置的一条铺满秋樱的“秋樱道”,义无反顾地离开演艺舞台,去过自己一直渴望的平凡人生。

        为什么是“秋樱道”?舞台上设置的这条“秋樱道”是含有特殊意义的,它除了意指山口百惠的《秋樱》(1977)这首歌外,更象征着山口百惠朝向“三浦友和之妻/日本的妻子”这一条道路走去。

        《秋樱》这首歌描述了一个即将出嫁的少女对母亲的依恋,以及母亲对女儿的千叮咛万嘱咐。这种叮咛与嘱咐,正是母女之间的一种经验与价值观的传承,其正如歌词所言,“哪怕吃尽苦头,终于会变成笑谈,女儿你不要担心”。孙歌认为,《秋樱》这首歌正意味着百惠的爱与日本传统之间的相互吻合,山口百惠终于成长为一个“日本的妻子”。孙歌敏锐地指出,此时的山口百惠形象,已从“纯情女性”过渡到“日本的妻子”,演唱着这首歌的山口百惠,终把自己唱回到了日本的传统中,而这种传统湮没了个性,把个人一己的发展贬抑到最低位置。

        1980年11月19日,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举行了婚礼。就此,这位“昭和歌姬”消失在荧光幕前,如同其告别演唱会的主题一样,山口百惠从“传说”变成了人们口中的一则“神话”,取而代之的,则是“日本的妻子”三浦百惠的诞生。

    2.后山口百惠时代 

        山口百惠的结婚息影,虽然为“山口百惠时代”画下了一个句点,却也拉开了“后山口百惠时代”的帷幕。

        山口百惠的成功,让她成为日本演艺圈在打造女偶像时所参考的范本之一,早期的中森明菜、三原顺子、滨田朱里、柏原芳惠等,就是继承了山口百惠这一路线的偶像系谱。不过,山口百惠只有一个,在这些人当中,也只有中森明菜成功地从山口百惠的巨大身影中脱颖而出,走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与属于另一个偶像系谱的松田圣子并立,成为一代歌后。

        息影后的山口百惠,除了持续影响着日本演艺圈的偶像形象路线外,在步入家庭后的头几年,她的一举一动更牵动着日本民众的心。在她的住所前,始终有一排记者轮番站岗,以便及时捕捉她的最新动态。日本民众也普遍坚信,他们的山口百惠会再次回归舞台。然而,即使因连续剧《血疑》在中国刮起了一股强大的山口百惠旋风,也没能让她暂时放下三浦百惠的身份,重新做回山口百惠。

        1984年,由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主演的《血疑》在中央电视台播放,一开播即引发万人空巷的轰动效应。《血疑》讲述的是幸子与光夫离奇又传奇的故事。在父亲的研究室受到核辐射而罹患血癌的幸子,需要不断换血,但父母的血型却与她的特殊血型不符,唯有她的男友光夫的血型与她相符,而这又牵引出幸子的身世之谜,并由此展开一段百转千回、感人肺腑的故事。

        对中国观众来说,这种家庭伦理与血缘关系的题材既陌生又新鲜,大家纷纷陷入《血疑》的故事中,难以自拔。为了准时收看《血疑》,大家不忘赶在播放之前回到家。家中有电视机的人家,也会将电视机搬到外头,与街坊邻居一同分享幸子与光夫的悲欢离合。

        当时,不只是幸子与光夫的命运牵动着中国观众们的心,幸子与光夫的扮演者——山口百惠和三浦友和也风靡中国。大街上出现了许多留着山口百惠式的俏丽短发,身着胸前打着蝴蝶结的灯笼袖衬衫的少女。少男们则想尽办法弄来高领套头毛衣,希望自己也能散发出与三浦友和一样的温柔气息。

        不过,那时多数的中国观众还不知道,山口百惠与三浦友和早已共组家庭,山口百惠更是早已息影多年。

        而山口百惠在告别演唱会上放下麦克风的那一幕,也让人久久难忘。九年后,有一名中国香港歌手在自己的告别演唱会上再现了这一幕,他就是张国荣。

        当时,正处在歌唱事业巅峰的张国荣,厌倦了香港流行乐坛的恶性竞争,萌生去意,宣布告别歌坛。在香港告别乐坛演唱会的最后一场,当张国荣唱完最后一首歌时,舞台中央升起了冉冉白烟,相伴而起的,还有一座麦克风架。随后,张国荣将手上的麦克风置入麦克风架,转身离开舞台,正式与香港乐坛说再见。

        张国荣将麦克风留在舞台上的这一安排,正是再现了山口百惠告别舞台的那一幕,张国荣是有心向山口百惠致敬的。张国荣视山口百惠为偶像,多次翻唱她的歌曲,而张国荣的成名曲《风继续吹》,正是翻唱山口百惠的《再见的另一方》,这也正是山口百惠在告别演唱会上演唱的最后一首歌。

        山口百惠在告别演艺圈之后,不管是在日本女偶像的形象塑造,还是她们对自身的人生期许,抑或是越过国境,在“主角缺席”的情况下,在他国持续延长她的戏剧与歌唱魅力,这些都可看出山口百惠不囿于时间、空间的惊人能量。不过,后山口百惠时代的一切,已经是“三浦百惠”的前世,与“三浦百惠”的今生无关。

    3.三浦百惠时代 

        渐渐地,人们也真切地领悟到,山口百惠是真的去过自己的人生了。媒体对她的关注,不再似以往热烈,只剩下少数媒体持续追踪她的动态,迄今未断。

        从这些断断续续的报道与偷拍中,人们得知她去参加儿子的大学开放日;得知她与三浦友和经常手牵手逛街;得知她总是亲自买菜、下厨;得知她有中年发福的危机;得知她每周上一次健身房以控制体重;得知她与三浦友和的两个孩子继承了他们的衣钵,踏进了演艺圈,一个跃上银幕当起了演员,一个唱起母亲过往的歌;得知她热衷缝制拼布;得知她学习了老年居家疗养,正在照看高龄的公公婆婆,等等。

        这些偶尔出现的零星报道,让人们得知山口百惠已然实现了对粉丝的承诺,过得很幸福,也得知她已然完成了自己成为明星之前的梦想:建造一个幸福的家庭,更得知她跟我们多数人一样,过着操持家务、照顾公婆、烦恼于小孩教育、与中年发胖相抗争的平凡人生。

        但人们还是对“三浦百惠”的前世念念不忘。

        2003年6月,唱片公司推出了纪念山口百惠出道三十周年的纪念专辑《MOMOE PREMIUM》。在没有歌手宣传、售价高昂的情况下,专辑仍是创下销售佳绩,足见日本民众对她的想念。

        而身兼导演、演员于一身的北野武,也是三浦百惠的影迷之一。据说北野武非常喜欢山口百惠,不过因为百惠息影得早,北野武无缘亲睹百惠的风采。为了一睹山口百惠的庐山真面目,北野武在拍摄电影《极恶非道》(2010)时,找到了三浦友和,请他扮演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并在下戏后经常借故找他吃饭喝茶谈剧本,无非就是想见一下百惠本尊。没想到,电影都杀青了,北野武依然连百惠的影子都没见着。也因此,在续集《极恶非道2》(2012)中,北野武让三浦友和扮演的角色在电影一开场就被杀了。

        虽然无从证实这个颇有北野武风格的传闻是真是假,但在昭和时代如同昙花一现的山口百惠,其影响在平成时代仍持续发酵着。日本歌手安室奈美惠在20岁时结婚生子的愿望便来自山口百惠,而她也确实在20岁时结婚生子;演员堀北真希在演艺事业到达巅峰时,突然宣布结婚息影,回归家庭不再露面,也是受到山口百惠的影响;影歌双栖的上户彩深受日本民众的喜爱,与她身上具有山口百惠的影子不无关系。也因此,当《古都》要重新翻拍成电视电影时,女主角的不二人选就是上户彩。这些活跃于平成时代的演艺圈的后生晚辈,还是紧紧跟随着山口百惠这位昭和前辈的步伐。

        当然,早已跃出国境的山口百惠,她的影响力不只局限于日本。在她息影30多年后的2011年,中国香港歌手容祖儿推出一首名为“山口百惠”的歌。正如歌名所示,这首歌的主角正是山口百惠。在这首歌中,容祖儿试图唱出一种淡然笃定的幸福,她揣摩了山口百惠甘愿为爱放弃辉煌事业的心境,并对此做出肯定。借由这首歌,容祖儿除了向歌坛的大前辈致敬之外,也是在向母亲这一身份致敬,更表露出自身对爱情与家庭的渴望。

        从昭和时代的中森明菜到平成时代的安室奈美惠、堀北真希,再到容祖儿的《山口百惠》,这些都不禁让人联想起《秋樱》中的那种母女传承,而容祖儿的歌更是意味着山口百惠成为了一种事业成功的女性渴求爱情、渴望家庭的象征。

        2019年,百惠已经优雅地老去,步入了耳顺之年。在这一甲子的人生中,她有8年是巨星山口百惠,有38年是三浦友和之妻三浦百惠。

        20世纪80年代,正当日本女性急欲飞出家庭牢笼、确认自身价值时,百惠决意结婚息影。当时,一份以职业女性为主要阅读群体的杂志为此策划了一个专题,公开征集女性对百惠这一决定的看法。其中有人表示,都是因为山口百惠,妇女地位又倒退到十年前了。还有人认为,原本可以成为自立杰出女性的百惠,终究因男性而断送了自己的事业前程,到底只是普通的女性而已。

        百惠的举措,显然引发了当时正试图挣脱日本家父长制与男性中心主义捆绑的女性之集体焦虑。她们公开挞伐百惠的决定,认为原本应该“飞翔”“自立”、成为“女性自主”典范的山口百惠,竟然选择当一个隐身于家庭中的“日本的妻子”,这让正在争取女性地位提升的日本妇女陷入窘境。

        面对众多来自同性的批判,百惠后来在自传《苍茫时分》中以“精神的自立”进行回应。她认为女性的“自立”,应该是能够深深懂得什么是最为宝贵之物,它可以是工作,可以是家庭,也可以是爱情。简言之,百惠认为精神能够自立,能够对自己的人生负责,并勇敢地进行取舍,才是女性真正的“自立”。

        百惠的这一精神自立说,或许就是她始终都没有打算再次复出的底气。百惠放下璀璨繁华而回归家庭朴素生活的决定,不是蜷伏于日本家父长制或男性中心主义,亦不是一些评论家、研究者所说的她把为了演艺活动而打造出来的“日本的妻子”形象内化的结果,而是她寻觅到了人生最为宝贵之物为家庭的精神自立,一种领会了“我就是独一无二的我”的特定价值。百惠的决定及其精神自立说,可说是扩充了“女性自立”的范畴,这无疑给高举“女性自立”旗帜却又以此限制住自身对家庭、婚姻与爱情的渴望的现代女性,提供了一个更宽阔的视野:谁说选择步入婚姻、经营家庭、养儿育女就不是一种“女性自立”呢?这正是百惠留给我们的最后一份礼物。

        (作者:蔡钰淩,系清华大学文学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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