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吴冠中先生百岁诞辰,翻开刚刚印成的《国美美文·湖山望境》,收录其中的吴先生的《望尽天涯路——记我的艺术生涯》映入眼帘。文字率真,语气诚切,一如十多年前探访吴先生时,他正向我促膝深谈,娓娓道来。窗外,山水环抱,烟云澹澹,浙北苏南典型的绵山与细水阡陌交织,吴先生的家乡离此不过百多里之遥。
艺术中的“土”味
“我下决心,走自己的路,要画出中国人民喜爱的油画来,靠自己的脚印去踩出这样一条路。”
《望尽天涯路——记我的艺术生涯》发表于《人民文学》1982年第10期,正是那年的下半年,我分配到《福建文学》工作。年底,我在杂志社的书架上读到这篇文章。事实上,早在1979年的初夏,我就看过吴先生在学院陈列馆举办的江南写生展,并聆听过他的讲座。但这篇文在当时仍使我记忆深刻。最深的印象是他对祖国、对艺术的深切的苦情。这篇文一开始就写到他在异国他乡对祖国的怀念;写到客居巴黎的几个俄国人定期到酒吧,盯着家园的黑土,喝黑色咖啡,因而感叹自己忘了带“祖国的土”到巴黎;写到对母亲、对祖国的爱,岂能“断念”?在他随后展开的密集而紧凑的六十绘画生涯的追忆中,他反反复复回到他的巴黎之行,又数度从这里兴发他的人生诘问。但无论是生命数度劫难的“行到水穷处”,还是人生转机的“坐看云起时”,他的苦行苦历中始终不可动摇的核心,是对祖国的爱。
写少年时星夜飘摇、小河孤舟、水乡乌篷、父亲背影,吴先生充满了爱;写艺专辗转、西迁流离、捡数法文生字与糙米饭中沙子的青葱岁月,吴先生充满了爱;写巴黎苦学、都市浮云,去留的苦苦抉择,吴先生也充满了爱。吴先生用自己的苦历和对祖国的爱意叙述,跬积成一种充塞着画面和故事的厚厚的土层。梳验这份感情的厚土,吴先生是要夯实他的“生活之源”,力证1950年夏天那漫漫归舟对于他的生命的深刻意义。
多少年来,人们总是不断谈论“艺专三杰”的故事,反复比较吴冠中先生与赵无极先生去留巴黎的往事,甚至从这种去留中引发出两人艺术成就孰高孰低的评论。吴先生曾经亲口给我讲过上世纪七十年代赵先生去北京探访他时,他在斗屋里毫无愧色地展示他的各类作品。他的语态一若《望尽天涯路》中的文字,带着一种豪情,又带着一份苦味,甚至还带着些微的挑战。吴先生在文中厚堆起他的经历,力图证明“祖国的土”对于他、对于如他之流的“艺术之子”的意义,只有脚踏这样的“土”,才能“靠自己的脚印、踩出这样一条路”。
吴先生在这里被触到的是他的生命的痛点,是每一个远行的皈依者被无端质疑其价值与初心的真正的苦心。赵无极先生在巴黎的都城抽取东方书艺与山水诗性的内蕴,从抽象表现的层面上成功地实现了创造性的转化,在西方现代艺术史的正谱上留下不可多得的中国人的一页,这是弥足珍贵的。吴先生脚踏东方的沃土,从那大地上撷取生命的诗性,酿造东方诗意的语言内涵,从写意表现的层面上亦成功地实现创造性转化,为东方的现当代艺术的诗性之学塑起了一座峰峦,同样弥足珍贵。1946年,与吴先生一道考取公费留法的有四十人,有几人像吴先生那样踏遍中华大地的山南海北,三山五岳,后来在中国产生如此重要的文化影响?有几人像吴先生那般历经坎坷,以“粪筐画家”自居,练就连续作画而不吃不喝的特异功能而如是锻塑自己?又有几人像吴先生那样在中国农民乡亲与“巴黎老友专家”之间寻求艺术之美的平衡论说。所有的这一切,对吴先生来说都是祖国的“土”啊,都是蕴养他、雕琢他、磨砺他的厚土啊!这厚土中有滋润,有劫难,有欣喜,有悲怆。吴先生丹青自许,沧桑入画,以身体感怀世事,用岁月承受迁变。他把生命交给了这片厚土,塑成他的人生、他的超拔的根性与素养。吴先生的真正伟岸之处在于没于这厚土而感知更加敏锐,咀嚼这厚土而秉性更加朴厚,吐纳这厚土而创意更加勃发。吴先生的艺术似乎并未在西方艺术史的所谓谱系中拔尖,却自在当代的东方文化气性中亮帜。恰是这种气性铸炼了他的艺术中别于西方却又自带韵息的“土”味。祖国的“土”塑造了吴先生的“土”,正是这种“土”味,代表了东方,铸炼了中国气韵的一种谱系,昭示着某种无以忤逆、深自塑造的东方根脉。如此之“土”,埋愈深,性愈烈,情愈真,诗愈汪洋,艺愈独炽。
在东西绘画之间造桥
“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拥抱着母亲,时刻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脉搏。”
吴冠中先生在文中提到了“造桥派”。在油画中探索民族化,在水墨中寻求现代化,吴先生不否认自己是艺术中的混血儿。由此,他呼吁歌颂在东西方艺术之间造桥的人。众所周知,吴冠中先生在“融通中西”的框架下双管齐下:一管是油彩,以东方的写意性观景写物,持续推进油画的民族意蕴;另一管是水墨,以现代绘画的实验性,翻墨挥洒,促进中国画的时代变革。这双管使得吴先生横站在东西绘画之间,以一种骑士的方式,东寻西觅,东征西战。这位自诩的造桥人,为自己的变革工程制造了持续的风暴。他必须在这风暴中,面对多方责难,厘清艺术语言的诸般根本性命题,回应语言的内涵,语言的根源,语言的形式等本体性问题的纠结,并以自己的创作来实现油画返向民族的文化之乡、中国画返向当代的生活之乡。这双重的返乡,曾经是新文化运动“调和中西”的梦想,吴先生则自觉树立“有脊梁的文人”的担当,切身践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梦想,始终不渝地深入他的“祖国之土”,以他的肉身来承接过往的生命的苦情,来真实而持续地铸炼形式与内容、东方与西方、大众与专家的绵结无尽的苦心,并将之内化而为由新文化传统延绵而来、又被新时代变革不断锤塑着的一份罕有的心灵自由,一份他真切地感受着的东方热土的精神自由。
中国的绘画,所画往往不是静止的形状,而是正在成形之中的世界,如洛神赋的飘摇,如曹衣吴带的水风飘忽,如宋元山水的玄远清虚的境界,如梅兰竹菊亦影亦神的意写。它并不虚拟另外一个世界,而是不断地带着我们回溯某个可见的源头,从那里面对晦明之间、有形与无形之间、可见与不可见之间、此刻与恒永之间的万千意象,绘画的意象正隐匿或浮现在这漫无涯际的“之间”的间性之中。艺者的使命就是义无反顾地涉入其中,发力凿开这混沌的一片,让生命的意象悄然显身。吴先生深谙东方艺者的这份特性,真实地站在大地上,沉醉于“祖国之土”的呼吸吐纳,依着他的艰辛而丰饶的人生经历,依着他的超拔的心灵与精神自由,在生命的持续危难中阅读“间性”的气象,铸炼诗的启蒙与超越。吴先生的艺术为“后绘画”时代的世界艺堂提供了某种源于东方又不止于地域性的“间性”的典型。这正是吴先生艺术的内涵,正是吴先生自比赵无极先生绝无愧色、而世界也同样选择了吴先生的底气。吴先生秉着这种“间性”的韵息和敏锐,建构起他的诗性的田园。这个田园风筝不断线,始终存留着东方式的直观和意态,以避免样式的模仿与空泛。这个田园不承认没有内容的笔墨,以放骸的挥洒引领时代新风。这个田园将人生的苦情与艺术的苦心煮在一起,熬成一份有些苦味、却沁人心脾的画卷。
“望尽天涯路。”吴先生一方面对自己的抉择,对自己当时遭遇的三十年风雨终不悔;另一方面又噎心远望,呼唤三十年功过的评说。在文章的结尾处,他真情写道:“朝朝暮暮,立足于自己的土地上,拥抱着母亲,时刻感受到她的体温与脉搏。”正是在“望尽天涯路”之后,吴先生更加义无反顾地投身于震古烁今的革命性的绘画与思考中,为中国的书画艺术的发展作出巨大的贡献。他敢说敢为,崇尚真理,旗帜鲜明地提出“风筝不断线”“绘画形式美”“笔墨等于零”的独到观点,锋芒横指艺术界的积弊沉疴,为新时期中国美术吹进了一股清新之风。他率真自由,立志破除一切陈见,明辨“形”与“象”诸般纠结,放骸心胸地咏唱,让满眼的烟云化入清新的诗境。他以朴真写自然、以童心开诗心,以持续的清新意志开拓东方的诗性,以天地微茫的苦味,化育满目的青葱与生机。他才思横溢,放笔直书,望断高城,吟咏无尽,在可见与不可见之间架澄明之桥,在文学与绘画之间架诗性之桥,在东方与西方之间架心灵之桥,在传统与当代之间架根源之桥。吴先生以始终的拓荒者的形象,无愧为东西绘画之间造桥的第一人。
2008年,中国美院纪念八十年校庆,酝酿着给吴先生办一个大型个展,拟题“东西冠中”。吴先生忙说不可。他拿出近年来的代表之作办展,亲临杭州举办讲座,并在两年之后向中国美院捐赠了七十余件作品。应他的要求,这个展最终题为“我负丹青”。从“东西冠中”,到“我负丹青”,我们看到一个博大胸怀的自勉,看到一个伟大艺者的使命,看到一份“望尽天涯路”的博大与弘毅。
谨以此文献给吴冠中先生百岁诞辰纪念。
(作者:许江,系中国文联副主席、中国美术学院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