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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8月11日 星期日

    选择

    作者:吴梅英 《光明日报》( 2019年08月11日 12版)

        剪着齐耳短发,长着一张圆圆的脸,眸子忽闪忽闪像星星一样明亮,笑起来嘴角绽放出一对迷人的小酒窝。女孩叫李启芝,那年18岁。

        在浙西南龙泉市岱垟乡木岱村,这个年龄尚未出嫁的女孩不多。心高气傲的李启芝并没有给上门的媒人好脸色看。穿过70多年的时空,她的目光看过来依旧带着一丝决绝。

        这是我在操家看到的画像——正值芳华的李启芝。

        刚嫁到操家时,李启芝有点不适应。坐落在浙闽边境的龙泉市宝溪乡湖住溪村,是一个只有十几户人家的小村庄。除去天晴的日子,村庄四围的高山总是云雾缭绕,家家户户的房子都隐藏在树木和稻田里。丈夫操正昌跟她同龄,脸型方正,鼻梁直挺,眉毛浓黑,那双眼睛里流露出的温情足以让她抵御初来乍到的不适。他在她18岁这一年走进她的生命,是她人生的第一次选择。

        操家是个大家庭,父亲早逝,母亲带着6个儿子过日子。6个儿子,最大的25岁,最小的才9岁。这个家有些特别,许多陌生青年进进出出。其中有个叫张麒麟的,天天跟操家大哥操正旺睡一张床。有时候,她看见他们关上房门,秘密地谈上半天。有时候,丈夫操正昌和大弟操正长也参与讨论。他们关在房间里,或神情严肃,或亢奋欢欣。说到激动处,还挥胳膊,拍桌子。几个小的弟弟,常被支到路口站岗、放哨。

        李启芝主动给他们烧水、泡茶。当着她的面,张麒麟给大家讲许多深奥的道理,她渐渐懂得了,共产党是带领大家抗日的,是给穷人当家作主的,只有跟着共产党,穷人才能过上好日子。一些空闲的夜晚,张麒麟会拿出自己带来的书本,就着火篾的微光,教李启芝读书、认字。“只有学好文化,才能懂得革命道理,认清革命方向。”张麒麟说。从来没有读过书的李启芝似懂非懂。

        李启芝看见,大哥常带回一些年轻人,他们聚在房间里,握紧了拳头,秘密宣誓。那肃穆的场面,让她油然而生一种敬意。后来她知道了,大哥操正旺就是湖住溪党支部书记,丈夫操正昌和大弟操正长也早已入党。

        她有些自豪,有些庆幸自己的选择。带着新婚的甜蜜和憧憬,她快乐地跟婆婆一起打理这个清贫的家。她相信,美好的日子就在前面等着他们一家人。

        然而,这个时候的中国,哪里容得下一个女子的小幸福。

        1941年,李启芝感觉湖住溪的空气突然变了。大哥带着村人在山上盖了几个山棚,张麒麟离开他们家住到了棚里。大白天,他们家再也没有青年人聚会。一些鬼鬼祟祟的人开始出没在村里。她听见有人称湖住溪为“土匪窝”,听见一些陌生的词语,什么“剿匪清乡”“自省”“悔过自新”“移民并村”。操家几个大的兄弟行踪诡秘、神情严肃,经常几日几夜不见踪影。

        有一天,操家14岁的弟弟操正林带领缺吃少穿的张麒麟他们上山挖竹笋,不小心被毒蛇咬伤,中毒身亡。又有一天,操家16岁的弟弟操正福,被福建来的国民党兵抓走,投进浦城监狱,百般折磨而死。

        8月的一个清晨,国民党兵突然包围了他们家。还没来得及说上一句话,丈夫操正昌就被抓走了。她号啕着要追出去,被大哥操正旺死死拖住。不久,消息传来,她的丈夫操正昌,已被枪杀于山那边的住溪村。

        天塌下来,整个世界一片黑暗。泪光里,她似乎又看见丈夫望向她的那双眼睛,那里面,有这个世界所有的光明。

        木岱的爹娘来到湖住溪,惊惶的,战战兢兢的。“回家吧。”娘牵着她的手说,“你才19岁。”

        “不!”几乎是毫不犹豫,她回绝了娘,“我不离开操家。”在娘面前,她又一次决绝地做了选择。

        剪去长长的辫子,她跑到山上,找到张麒麟,加入他们的队伍。操家几个兄弟都是中共闽浙边委武工队队员。她终于跟他们一样了,大哥操正旺,大弟操正长,还有她已经不在了的丈夫操正昌。“我们在一起了!”抚摸着刚刚领到的枪支,她对九泉之下的丈夫说。

        操练,站岗,跟随红军执行任务。这个失去丈夫的小女人,迅速成长为一位坚强的革命战士。她跟军队的缝纫员学做军装,给队员们做草鞋,在武工队里充分发挥出一个女队员的优势。

        有一天,大哥奉命送一封信到浦城,被敌人抓捕。张麒麟派人赶到浦城,只带回大哥的尸体。

        只剩下她和大弟操正长了。跟随队伍,他们在湖住溪周围的山林里辗转。

        这个冬天,雪一直下。大片大片的雪花,压得许多树木折断了枝条。行走在山中,深一脚浅一脚,冷不丁就听见树枝断裂的声响。一只野鸡突然从山中窜出来,一只鸟从头顶掠过。任何的风吹草动都让人惊悸。

        没有食物了。农历12月27日,饥肠辘辘的人们转移到紧邻湖住溪的高山村的一个山棚里,等待张麒麟下山带来过年的粮食。

        深夜,雪依然下个不停。李启芝蜷缩在山棚一角,听着棚顶篾簟上风的呼啸,滑入寒冷的梦乡。

        黎明时分,敌人包围了山棚。突围中,李启芝和受伤的操正长被捕。从山棚到高山村,一段陡峭的山路,李启芝被捆绑着拖下来,一路鲜血淋漓。那红色的血迹,像一串深长的叹息,冻结在白色的世界里。

        李启芝知道这一天一定会来的。从16岁的操正福被抓走的那一天起,李启芝就感觉绳索随时会套上自己的脖颈。她看见操正昌的被捕,看见操正旺的牺牲。最后,敌人终于包围了山棚,将枪口对准了她。

        “说吧,说出张麒麟的下落,说出你们武工队的其他隐蔽棚。”

        “你们要杀就杀,无需多言。”

        李启芝决绝地做出人生的最后一次选择。1941年农历12月28日,20岁的李启芝牺牲于高山村。同时牺牲的,还有她19岁的小叔子操正长。

        敌人一怒之下放火烧了操家,烧了湖住溪一半的房子。湖住溪人集体被赶出村庄。

        2019年春天,我走进传说中的湖住溪村。

        操家长孙操有根为我打开了操家的房门。一排烈士荣誉证书整齐地悬挂在堂屋的墙壁上,“我们一家6口人为革命献身!”我靠近墙壁,仰起头,在这一排泛黄的荣誉证书里,找到了李启芝的名字。

        云雾缭绕在湖住溪四围的山上,溪水在村中静静流淌,仿佛从来没有过硝烟。然而,这里的山水永远会记得一个叫李启芝的始终活在花季里的女孩,她那么坚定地走进了湖住溪,用热血和生命,践行自己青春的选择。

        (作者:吴梅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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