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家园】
2006年,中国民间剪纸入选国务院公布的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代表名录。
2009年,中国民间剪纸被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公布为人类口头及非物质遗产代表作。
作为极其珍贵的非物质文化遗产,中国民间剪纸不仅是中国的,也是世界的,是独具中国民族气派的特殊文化符号。虽然随着时代发展,昔日那种在广大农村铺天盖地的剪纸景象已渐渐成为历史记忆,但是一个新生代群体已经孕育出来,成为当代中国民间剪纸传承和发展的中坚力量。其中,段建珺无疑是一位极具代表性的杰出传承人,也是一位卓有建树的剪纸艺术大师。他对剪纸艺术有着高度的艺术悟性,加之天才的表现能力,这使得他的感悟能够最大程度上物化为剪刀与纸的融合,并最终产生出独树一帜的剪纸风格。
根在民间 魂在历史
段建珺的家乡内蒙古和林格尔县,是中国北方塞外草原上的古老地域,是黄河中游黄土高原向漠北蒙古高原过渡交接的地区。它位于中国史前重要的“Y”字形文化带的重要地区,即仰韶文化沿太行山通山西全境向北、向西与内蒙古河套地区相接,与红山文化南下,经冀西北、桑干河连接而碰撞、交流的重要区域。考古学界认为这里在中国文化史上曾是一个最活跃的民族大熔炉,又是中国文化总根系中的一个重要直根系。历史上北狄、林胡、匈奴、乌桓、鲜卑、突厥、契丹、蒙古等北方游牧民族与汉族共同生息繁衍在这里,农耕与游牧文化的对撞、交流、融合、衍生,造就了和林格尔殊绝厚朴的地域文化和民俗文化传统。
段建珺的出生地舍必崖乡油坊什八台村,是古代著名的敕勒川南缘的一个小村庄,北接阴山,西邻黄河,是典型的蒙汉民族聚居地,农牧并蓄。旧时,村里人们居住的是用土坯垒砌、黄泥抹面的土房子,蒙古语称为“板申”。村周的农田,是明清以来通过“走西口”定居在这里的晋北人租买蒙古族牧民的草场开垦的。
段建珺的先辈也是早期的“走西口”移民,世代以耕种牧养为生。他的童年大部分时光都在这深烙着蒙汉文化印记的村庄度过。这里的岁时节令、婚丧嫁娶、信仰禁忌等古老而神秘的文化,深深植入了段建珺的精神世界。
旧时故乡年节的村庄是五彩缤纷的:每户人家黄土的院门都要贴上彩纸剪的五色“大字”,古老的木格白麻纸窗户上粘满红艳艳的剪纸窗花,村里闹红火,观彩灯,跑旱船,转九曲……多姿多彩的民俗符号散发着特有的人性温暖,成了段建珺抹不去的美好记忆。
段建珺自幼对色彩和造型有着不同寻常的感知度,尤其是剪纸,成为他认知艺术造型,感知生命力量的肇始。奶奶苗二女、姑母段莲女都是村里的“心灵人”,剪纸、刺绣、捏寒燕面人、裁衣纳鞋样样精通,潜移默化地给了段建珺许多“灵气”。奶奶留下的剪纸和刺绣老画谱,姑母剪纸用过的老熏样都成为他学习民间文化的初级教材。正是在生活中通过对本土民间文化的反复感悟和深刻体验,使他积淀了深厚淳朴的民俗剪纸文化素养。所有这些,都客观地成为段建珺剪纸传承所拥有的文化血脉和内在文化基因的天然根基。
段建珺的剪纸作品中,传统的内容异常丰富。比如,他的作品中有大量以石榴、佛手、葡萄、西瓜、娃娃骑鱼、莲花、仙桃、鹿含仙草、生命树、柳树等为主题的纹样。这些都是东西方文化交流和儒释道(巫)文化世俗化在民俗剪纸中极为珍贵的活态遗存。
和林格尔县从东汉可考曾是中国古代北方佛教文化的重要传播和衍生地。从拓跋鲜卑定都盛乐,建立北魏王朝,到明清蒙古族驻牧,佛教一直在民间流传不衰。段建珺传统题材的剪纸作品中有很多莲花纹样,如金莲鹿、鹿踩金莲、娃娃坐(踩)莲花、鱼儿戏莲等,甚至在各种祥瑞动物的身上也要饰以莲花纹样,组成植物纹样与动(人)物纹样的复合体。这些都是这个区域与崇尚佛教一脉相袭的莲花崇拜的体现。
此外,在段建珺作品中反复出现北方草原祥瑞动物纹样,如马、羊、牛、犬、狼、鹿、虎、狮、龙、蛇、鹰、猴、凤凰;还有动物与植物、人、祥瑞符号等纹样结合的复合式纹样组合,如对马捧(祝)寿、对羊捧寿、对犬生命树、鹿踩金莲、葫芦生子、狮子护塔、蛇盘兔儿、鹰踩兔儿等,这些都反映了我国古代北方少数民族动物崇拜和祖先崇拜。这些基础纹样及其发展,展现出的是古代信仰遗存及其世俗化形态的演变,堪称民俗历史文化的活化石。透过段建珺的传统剪纸,一层层剥离岁月积淀在剪纸纹样表面上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装饰,我们会惊叹地发现,正是那些隐藏在剪纸深层的闪耀着光芒的远古文化气息,才是段建珺剪纸传承的血脉和灵魂所在。
重在传承 意在弘扬
段建珺的剪纸,绝非拘泥于以追求剪纸工艺属性为能事的单一实践,而是将深厚的地域文化积淀、鲜明的民族文化个性,以及其充满灵性的天才艺术创造熔为一炉,最终造就了中国当代剪纸界独树一帜的“段建珺剪纸”。
在充分保持地域性民间剪纸共性的文化形态的承延基础上,段建珺创造性地作了发挥,体现出独特的个性表述,形成鲜明的个人风格。如他在剪纸语言的拓展、本原精神的延伸和草原剪纸的创立等方面,都取得了标志性成果。
他不断丰富剪纸语言的表现技法,创造了“密剪法”和“乱剪法”,大大拓展和提升了剪纸审美空间和美学价值。“乱剪法”在表现动植物纹样,如马的鬃毛、尾毛、蹄毛等细节时,能取得意想不到审美效果,充分彰显了剪纸特有的神韵和气度。又如草纹样,段建珺追求的是草的天然鲜活之美,看似随意凌乱,实则“乱剪不乱”,产生出极富个性的表述。段建珺特别注重草的形态塑造。为此,他对草纹样表现进行了长达几十年的探索。根据剪纸语境,将草的表现分为:动、静、刚、柔、大、小、高、低、独、丛。段建珺在创作时,草叶的型、态、势均一气呵成地剪出,甚至表情和神韵都要表现出来。草叶粗细相间,高低长短,势型自然而富有活气,这些都是他悉心体察的结果。密剪法和乱剪法常常在同一幅剪纸中复合使用,极好地增加了剪纸的特殊肌理效果和中间层次表现的丰富性,充分体现了剪纸的“剪”味和“纸”味之美。
在剪纸创作的同时,段建珺也进行了深入的理论研究。在剪法与表现上看似极其随意的表象,其内里是文化底蕴、审美视野的高度和艺术魄力作为支撑和定力的。在和林格尔民间,老大娘们把剪的人或物的精神状态称为“劲气”,因此对“劲气”的追求也成为她们在审美表现上的最高境界。结合自身实践,段建珺把这种剪纸中的“劲气”在理论上做了引申和发展,形成了在剪纸表现中运“气”与凝“神”相互作用、相互依赖的理论认知。他认为“气息乎,关乎剪纸之品格。气息发于心而流于手,手动而型生,故形之态之品全乎系于气息也。气息吞吐于天地之间,入化于神境之界,方可游流自若,神自可得矣。‘神’即剪纸之‘活气’,类乎六法之道气韵生动之谓。气息不通,剪纸板滞,通则活矣”。这些论述是何其精彩,又何其深刻。段建珺是这样认知的,也是按照这个方向去传承实践的。关于剪纸表现中“气”的运用的相关论述和审美思想,段建珺可谓是国内剪纸理论界第一人。
作为中国民间剪纸国家级代表性传承人,段建珺在剪纸传承发展实践上取得的丰硕成果,也是他在地域性剪纸本原精神理论上深入探索的结果。作为新生代剪纸传承人的代表,段建珺能够自觉对传统民俗剪纸的表现口诀、方法、认识观等剪纸理论进行系统总结,并提取其规律,坚守剪纸本原精神,将之升华,并充分应用到传承实践当中,从而形成良性发展的剪纸序码和传承。这是中国民间剪纸千年传承发展史上从没有过的新气象。
段建珺的另一创造性成果,便是树立起“草原剪纸”艺术表现形态,并成为“草原剪纸”艺术的主要代表人物。“草原剪纸”是段建珺对和林格尔地域性剪纸传承和发展的派生,但又不完全等同于和林格尔剪纸,是他成功运用地域性剪纸元素和文化精髓,又融合鲜明个性表述特征的产物。“草原剪纸”以叙事的方式,以现代人的艺术视角和独特剪纸审美情趣,拓展了传统剪纸的写实主义传统,从民间剪纸造型语言体系的角度理解草原生活的本质特征。它彰显的是对生命和生命力的赞颂。
在段建珺草原剪纸作品中,呈现出的形象特征与精神世界的统一,使之兼具质朴的内在力量和超越时代的前瞻性。如在《驯烈马》《马背祝福》《牧》等作品中,从不同角度反映出当下马背民族的共同希冀与向往,显示出回归人性,呼唤美好的普遍人生理想。从二十世纪90年代后期到本世纪头十年,他不断强化剪纸造型表现力,一方面力求单纯、简约、严整,呈现出一种感性的随意性与自然真挚的高度浑融;另一方面以物象内蕴的饱满气息体现出独特的浪漫主义理想之美。他以蒙古族风俗为主题创作的《鄂尔多斯婚礼》《科尔沁民歌》《春光草原》等,就是这样的优秀作品。段建珺“草原剪纸”所彰显的,已经不再是单纯的传统意义上的作为手工或装饰为主要文化特征的剪纸文化概念,在他的剪纸中折射出强有力的生命穿透力和对人性之美、生命之美的赞美。
段建珺是一位地域性剪纸传承的集大成者。四十余年来,他发现、抢救、掌握和保护了大量珍贵的民间剪纸及相关民俗文化信息。他对这些地域性剪纸精华反反复复所展开的横向、纵向的认知和学习,成了他剪纸传承、发展、创新的无可替代的深厚基础;此外,段建珺还在艺术鉴赏、美学、民俗研究、艺术评论、古典诗词、历史、考古、音乐、绘画、摄影,甚至是平面设计等方面都表现出深厚功力。这些综合素养最终经过“光合作用”转化为他剪纸传承和创新实践的神奇驱动力。
段建珺剪纸秉承中国北方剪纸传承千年的古老基因,形成一种雄厚质朴,古拙浪漫的文化品格和美学气质。这种传承,并不是简单地对传统的表面形式的模仿和克隆,更不是西式化造型的简单生硬翻版,而是长期通过对地域性传统剪纸精髓的由内到外,由对表面形式的灵性感悟,到对文化内蕴,情感表达原意的深刻的理解后形成的灵性发挥的产物。
段建珺剪纸当代传承、发展和创新的成功实践告诉我们,真正有才华的传承人和艺术家,只有双脚牢牢踩在田野里,融古通今,才能在“乱花渐欲迷人眼”的多元文化的社会转型期,承传中国民间剪纸文化优秀传统,才能老干发新枝,才能光耀中华优秀文化根脉,无愧于时代和后人。
(作者:靳之林,系中央美术学院博士生导师,中国本原文化学创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