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不是很多人都有两个故乡?
一个故乡是父亲给的,她不由你选择,是由父系的家族脉络发端决定的,早于生命之前。她犹如基因,一代代接力并传续下去。这个故乡是天定的,是人此生不可再更改的密符。
另一个故乡是自己的,她是生命呱呱坠地之后使之恣意生长的空气和水、土地、挥之不去的老屋,与你不离不弃,风雨同伴。这个故乡是地,是一个新生命生于斯长于斯的运。
我的天定的故乡是浙江宁波,我对她的记忆不多,星星点点,模糊又疏远。我地定的故乡是浙江金华,我对她的记忆最多,其中记忆最深刻最清晰的,要数诗仙李白笔下的“金华渡”。金华又称婺州,当地人称之为小码头。小码头不大,方圆差不多也就1.5平方公里,以一条贯穿南北约1公里左右的通济街最为繁华,是婺州的缩影和千年历史的见证。
金华人的勤勉、包容、和善,从小码头人的言行举止就可洞悉。
小码头地界虽小,却聚集着上好的全国各地各路美食。小码头的建筑超半数是鳞次栉比的二层楼房,往往楼下营商,楼上住人。千年以来,小码头是婺州的“清明上河图”,地方的风物、风俗、风情、风味、风貌均集结在这里的街头巷尾。不过随着20世纪90年代开始拆改,往昔熙熙攘攘逐渐退潮。
在我出生之前,我家就坐落在小码头的通济街上。我记事起,小码头就很兴隆,日常生活起居所需的主要物资,包括柴米油盐酱醋等,不出小码头,可以全部备齐。
我家对面是粮油店,左邻水果店,右毗一家国营肉食店,穿过斜对面的小巷不到500米,就是当时销售颇为紧俏的豆制品门市部。豆制品门市部属于前店后厂,每天随小码头早市开张,不到两三个小时就告罄。我父亲在单位人缘不错,那时买豆制品要起早,于是父亲轮番安排我的三个姐姐替他的同事买熏干、素鸡、千张什么的,当然,我父亲也亲自披挂上阵,加入到排队的长龙里。
买豆制品的队伍向来井然有序,即便有人临时走开,回来时错过了,后来者也通情达理地主动让开队序;就算你用一只竹筐或是一个马扎或是一块砖头代替你排队,等你来了也可以坦然地站进队里,不会有人对此有一丝的质疑。这就是小码头的民风。
代购豆制品只是我家代购“业务”之一,其实请我父亲代买什么的都有,只要是供应紧张或需要起早的,父亲都乐此不疲地自愿充当了“买办”。谁让我家住在小码头的中心地段呢。不过,我家多年操持的这些代购业务,全是友情支持,分文不取。
小码头是一个可以夜不闭户的平安福地。居民交往,全凭一张熟脸。即便叫不出对方名号,家里临时缺个什么物什或有个救急的事,只要说自己住小码头,肯定迎刃而解。
在小码头居住的,多数是上班族,挣的是工资。小码头人不善吹嘘夸张,在某小巷住着“一代报人”邵飘萍的弟弟一家,从未听其炫耀,低调地做着小码头普普通通的一分子……
小码头简直是那个年代金华的美食天堂,福建羹、江西馄饨、嘉兴粽子、安徽卤味……全国各地的名吃,似乎应有尽有。我最怀念小码头的豆浆,热腾腾地端上来,上面漂浮宛如白色浮萍的豆花。在北京工作任要职的某老师是金华人,每每聊起金华,都要提及小码头的豆浆,说起每每去金华,总要穿行金华的大街小巷,为的是喝上一碗豆浆,回味当年豆浆的滋味。
小码头有几处茶馆,茶馆常有道情。道情是金华的地方曲艺,唱道情的有几位是盲人,声音很是洪亮。进去以后如果有空位,就算没有任何消费也可以坐着听。如果没有位置,也可以在边上悠悠地站着,不会担心有人过来撵你走。
著名的嘉兴粽子,追根溯源,是金华粽子。旧时金华兰溪人到嘉兴行商,传到了嘉兴。
我妈妈的粽子在小码头有口皆碑,但从来是只送不卖。每到端午和春节,定会裹上上百只,送给平日里为粽子点赞和垂涎的小码头人。只是我们兄弟姐妹四个,无一人得到裹粽子的秘籍。
我每次回金华,都要去小码头走走。在时而幽静时而喧豗的婺江畔,在或是繁茂或是枯零的梧桐树下,我寻找着我的当年,小码头的当年,“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何其芳的诗句便悄然在我耳畔旁白。
(作者:木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