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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光明日报 2019年03月30日 星期六

    浙学“由史入文”诠辩

    作者:孙晓磊 李圣华 《光明日报》( 2019年03月30日 11版)

        宋濂像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吕祖谦像 光明图片/视觉中国

        1928年冬,何炳松应上海中国公学史学会邀请讲演中国史学演变,将浙学的历史划分为前后两期:南宋至明初为第一期,明末至清中叶为第二期。他将浙学几等同于浙东史学,用“由经入史”“由史入文”八字总括前后兴衰之由。仅以史学看,所谈颇有道理。非“由经入史”,浙学无以自立,但浙学实非史学所能涵盖。学者好史,主于“经史不分”,不欲使二者相割裂,“史”也终未置于“经”上。浙学史学一脉发展流变远较何氏所说复杂,“由史入文”更未造成明清浙学之衰。关于“由经入史”,笔者《浙学“由经入史”发微》一文(《光明日报》2018年6月30日11版)已略述之,这里讨论浙学“由史入文”的问题及其文学成就。

        “由史入文”,指由治史而好文。何炳松之说渊源有自,即黄百家所说金华之学自元儒许谦以下“多流而为文人”。黄宗羲《理学录》列十六学派,其一为“金华学派”。其子百家纂辑《宋元学案》,立《金华学案》,全祖望始改题《北山四先生学案》。百家以宋濂为金华嫡传,《金华学案》按语说:“金华之学,自白云一辈而下,多流而为文人。夫文与道不相离,文显而道薄耳。虽然,道之不亡也,犹幸有斯。”从文学史角度来看,元中叶后浙学学者尚文是不争的事实。百家之说为后世广泛接受,援以为论,何炳松做了进一步的发挥。事实上,“由史入文”未导致明清浙学之衰,阳明学派、梨洲学派、朴学浙派之兴足以证之。何炳松又说:“金华本支则曾因由史入文,现中衰之象;至明初宋濂、王袆、方孝孺诸人出,一时乃为之复振。”(《浙东学派溯源·自序》)由于偏重史学,何氏论金华一脉衰而复振,竟忘了宋濂、王袆、方孝孺皆文章名家,被推许为“明文正宗”。

        浙东文章兴于南宋,与浙学并起。宋理学家好薄文为“小道”,诗为“小技”,壮夫不为。浙学初兴,吕祖谦、陈亮、叶适等人未鄙弃诗文。祖谦好“三苏”,有《标注三苏文选》五十九卷,又纂《宋文鉴》一百五十卷、《古文关键》二卷。陈亮编《欧阳先生文粹》二十卷、《苏门六君子文粹》七十卷。三人“由学入文”,工于文章,陈亮更擅诗词。宋末元初,王应麟、黄震、胡三省、舒岳祥俱能文,岳祥更工诗。南宋学者开启浙学尚文风气,堪称浙东文学初兴。“北山四先生”传朱、吕之学,诗文非所长。如金履祥好诗文,所作难称名家。元中叶至明初,浙学传人复多善诗文,黄溍、柳贯、吴莱、杨维桢、刘基、宋濂、王袆、苏伯衡、贝琼、方孝孺为表率,此为浙东文学再兴。其时以文鸣世者多,能诗者少,仅杨维桢、刘基、戴良、贝琼数人号名家。宋濂为明开国文臣之首,“以道入文”,与门人方孝孺并称“宋方”。阳明学说传播海内,传人众多,不乏能文工诗辈,堪称浙东文学三兴。明末清初,两浙诗文大盛,浙西词派崛兴,可称浙东文学四兴。黄宗羲为文章祭酒,朱彝尊为词坛领袖,查慎行为诗坛大家。乾嘉间,全祖望、厉鹗、杭世骏皆文学名家,继而有龚自珍领袖文坛,可称浙东文学五兴。

        好文对浙学演变产生了一定影响,黄百家“文显而道薄”的说法有其道理,但不必夸大。且在浙学传人看来,文不离于经史,不离于学问根本。宋濂作《文原》,王袆作《文训》,苏伯衡作《空同子瞽说》,述明文本六经,经史并重。如《文训》称文必“主之以气”,“一本于道”。至于诗,则以为关乎世运,乃追踪风雅,提出诗为“文之精”,欲合诗、文、道为一。苏伯衡《雁山樵唱诗集序》:“言之精者之谓文,诗又文之精者也。”胡翰《缶鸣集序》:“故文者,言之精也,而诗又文之精者。”刘基《苏平仲文集序》:“文以理为主,而以气摅之。理不明,为虚文;气不足,则理无所驾。文之盛衰,实关时之泰否。是故先王以《诗》观民风,而知其国之兴废,岂苟然哉!文与诗,同生于人心,体制虽殊,而其造意出辞,规矩绳墨,固无异也。”所谓“文之精”,重于诗文同源。宋濂《题许先生古诗后序》称诗文“本出于一原”,“沿及后世,其道愈降,至有儒者、诗人之分”,不满于诗人自别于儒者,儒者自别于诗人。学者又强调“文章正宗”,如宋濂门人郑柏编《文章正原》,方孝孺门人王稌纂《续文章正宗》,黄宗羲纂辑《明文案》,编选《明文授读》,皆重“文章正宗”。宗羲《明文案序下》论明文正宗始自宋濂、方孝孺,继为杨士奇、解缙,而后李东阳、吴宽、王鏊雄起南北,王阳明、罗玘追配前贤,归有光、唐顺之、王慎中称文坛大纛,赵贞吉、赵时春不愧作者,郭正域、叶向高、焦竑不失矩矱,娄坚、唐时升、钱谦益、顾大韶等不失正宗之意。复古四子,公安三袁,竟陵锺、谭皆不在其列。《明文案序上》提出“明文三盛”说:一盛于明初,宋、方等为表率,无意于功名,埋身读书;再盛于嘉靖,归、唐、王振颓起衰,不为复古时风及科举功名牢笼所限;三盛于崇祯,娄、唐、钱等为表率,能“通经学古”。世人关注阳明心学及事功,疏于谈说文章,即使论之,多归于“末技”。黄宗羲不然,并推阳明学问与文章。《李杲堂文钞序》说“余尝谓文非学者所务,学者固未有不能文者”,周敦颐、程颐、朱熹、陆九渊、陈献章、王阳明之文方可与欧曾、《史》《汉》并垂天壤,“盖不以文为学而后其文始至焉”。又说何景明、李梦阳为辞章之学,阳明初与唱和,既而弃去,复古诸子叹惜其不成,“岂知姚江之深于为文者乎”,如使阳明逐何、李,充其量不过如何、李之文,“今姚江之文果何如,岂何、李之所敢望耶”。以学衡文,黄氏得出阳明文章醇正、“掩绝前作”的结论。与宋濂一样,他力斥学者、文人相割裂之说,《留别海昌同学序》说:“夫一儒也,裂而为文苑,为儒林,为理学,为心学”,其弊甚重,学者当求“归一”。

        黄百家所说“流而为文人”,主要指诗文。元明词坛衰落,百家发为此论时,清词尚未全面“中兴”。总体以观,晚明以前浙学传人诗不如文,词曲非所擅长。明末能诗者渐多,不乏曲坛名家,以徐渭、祁彪佳为代表的绍兴学者群体最著,包括陶望龄、张元忭、王思任、陈洪绶、张岱等人。至清初,文学更盛,文以黄宗羲为表率,诗以朱彝尊、查慎行为表率,词以朱彝尊为眉目,其文称浙东文派,诗称浙诗派,词称浙西词派,各延绵二百余年,彬彬称盛。

        就浙学一脉文风胚变言,元末至清末发生数次显著的变革:宋濂、方孝孺为代表的越中派好诗文,欲合诗、文、道于一,与吴中派、江右派、岭南派、闽派并称五派。五派之中,吴中派诗歌最高,越中派文章成就最著。至阳明一派,文以载道,诗以体道,学者气息、性理色彩浓重,与同时吴中崇尚才情、中原习尚复古颇有不同。至晚明,学人气息减退,学问、才情兼重。明清鼎革,情形再变,浙学传人远于阳明一派性理习气,诗词皆文人本色。当然,细辨底里,犹可见“学人之气”,与吴中仍有不同。由于黄宗羲、朱彝尊、查慎行文学成就卓著,以至论者常忽视其为学术名家。黄、朱、查所开启的清代浙派文、诗、词风气,一直延续到晚清。朱、查身后,以诗号大家者为厉鹗、龚自珍,皆浙西人。杭世骏与厉鹗同时,诗亦不俗,与全祖望俱不愧名家。黄氏主于“一儒”不裂为文苑、儒林、理学、心学,源流有自,传承有绪。全祖望、厉鹗、杭世骏、龚自珍等人既是著名学者,又是诗文名家。今人论之,往往拈一端而忽略其他。如谈全祖望,竟遗其诗;共推厉鹗、龚自珍诗词大家,时遗其学。自浙西词派兴,填词为浙学传人好尚,虽研经训诂名家如朱骏声、俞樾等,不免此好。曲之好始于晚明,徐渭、祁彪佳、王骥德、陈汝元、孟称舜俱知名。清代浙学传人沿之,如俞樾喜言曲,作传奇,姚燮既好词,更辑评《复庄今乐府选》,集戏曲文献大成。当然,从两浙区别来看,明时浙西多才子,浙东多学者。浙西学者好诗,浙东学者尚文。清代不尽然,浙东学者尚文如故,而能诗者众;浙西学者好诗不减,而长于词,且学问不下浙东。乾嘉而后,浙东、浙西分野已不甚明显,不过两浙士人因其“土风”,各禀其气,同枝而才情略异。

        浙学“由经入史”,但未成为专门的史学一脉。同样,“由史入文”,浙学也未成为专门的文学一脉。学者不排斥“小道”“小技”,合诗文于经史之学,昌言文本《六经》,风雅之遗,“经经纬史”,文以经世。在浙学史上,经、史、文三者之间更多的是互动,而非对立。其文学一脉因时而变,变化终不离于本根。以文章言,重浙学统绪,乾嘉而后变化始著。以诗言,重风雅之遗、诗文合道,自宋至明末,理学气甚浓,入清以后,因朱、查之倡,诗风一变,遂成清诗浙派。以词言,始有陈亮称大家,后数百年鲜有杰出作者,迄于清初,朱彝尊标帜词坛,开清词浙派,推毂一代清词“中兴”。

        (作者:孙晓磊,系浙江师范大学浙学研究院讲师;李圣华,系浙江师范大学浙学研究院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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